第41节
“惠子经常提到我吗?”
“不是经常。”
“那是什么?”
“每天。”
治行笑了,他问:“你一定没有同胞的兄弟姐妹。”
唐嘉点点头。
两人继续并肩走着,治行又说:“惠子一定没告诉过你,她小时候特别喜欢哭闹。”
唐嘉惊讶:“她现在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来。”
“那时候我六、七岁,她大概三、四岁的样子,母亲经常让我们在一个屋子里看电视。每次她哭闹的时候,我就会把电视调到最大声音。”
他笑着转向唐嘉:“因为她实在是太吵了。”
治行转回头,继续说:“我会欺负她、嫌她烦,不愿意带她出去玩。”
他眨眨眼睛:“可她依旧喜欢黏着我。”
唐嘉勾勾嘴角:“小孩子都是这样的。”
治行:“我一直对她不大好,直到有一年。节日的时候父亲那边的一个阿姨来拜访,她的喜好特别,给我们说了很多鬼故事。从天狗到裂口女,还给我们唱妹妹背着洋娃娃。”
“恐怖歌谣?”
治行笑着点头:“阿姨临走的那天,嘱咐我们夜里要把房间的小窗户关好,若是不关,晚上就会有失去孩子的无头女鬼把我们偷走。我是一点都不信的,惠子却吓得要死。”
治行:“那时候还没有搬家,我们住在同一个屋子里。前几个月的晚上,她每次临睡觉前都要仔细把窗户检查几遍。有一次可能太累了,直接睡了过去。那天晚上我没有回来,而是住在朋友的家里。清晨的时候回家,母亲告诉我惠子她哭了一夜。因为她半夜惊醒,以为我被无头女鬼偷走了。我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很难过也很感动。”
治行:“后来的几天,她处处跟在我身后,我却再也不烦她了。”
除了聊一些童年中的趣闻,他们还会聊一些别的东西。
治行问唐嘉最近的流泪是在什么时候。
唐嘉想了想说:“一次是成年后重读杜甫的诗歌。想着在八月深秋里,狂风卷走了他屋顶上的茅草,孩子也欺负他年老体弱,公然抢夺被风吹走的茅草。想着他卧在漏水寒冷的屋子里,盖着又冷又硬地布被,没有抱怨埋怨,却祈愿有千千万万间宽敞明亮的房子,庇护天下的贫寒人,为此他愿意付出茅屋被秋风吹破,自己受冻孤寂而死的代价。觉得心里很难过。”
“还有呢?”
“还有一次是在加德满都的机场,天气不好航班无限制停飞。”
治行笑:“因为无法起飞而伤心?”
唐嘉笑着摇摇头:“当然不是,”她眼神望向远方,有苗条的黑人妇女弓着身体,用廉价塑料桶里装的水冲洗头发,唐嘉说,“我裹着毯子卧在座位上,看手机里下载的电影。”
唐嘉:“老旧的电影里,有人问溥仪,说你是谁,溥仪说,我是中国最后一个皇帝,那人又问,那你怎么证明呢,溥仪转身走近龙椅,从椅子下面拿出了一只蛐蛐,笑得像一个小孩。我看着也觉得心里很难过。”
话语刚落,她觉得在一个日本人面前提这些不好,于是转移话题道:“我的泪点一定很奇怪吧。”
治行认真地看着唐嘉的眼睛,说:“不是的,嘉小姐,这世界上有很多的人,你觉得自己无法被理解,其实不是的,总有人能与你是一样的心情,你永远不会是独自一人。”
本是无意中的一句,唐嘉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
治行的话实在体贴又窝心。
唐嘉就看向他,问:“你呢?”
治行看向地面,有不知名的黑色甲虫从土中翻出来,扑腾一下震翅飞走了。他不知为何想起了蜉蝣,朝生而暮死。
治行想了想,开口回答:“我学习了很多年的拳击。”
唐嘉实在是被他的这句话惊到了。她停下脚步,面色不掩吃惊,“拳击?”
治行看着阳光涂在她雪白的侧脸上,笑道:“我的样子很不像吗?”
唐嘉诚实地摇了摇头,表明内心的想法。
在她印象中,拳击选手应该是体格健壮,一眼就能看出不同的那种。
治行温文尔雅的样子,实在不是贴切的很。
治行说:“不是专门为了学习而学习,只不过小时候身体不好,为了强身健体罢了。”他又说:“时间长了,也就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因为身体条件不好,虽然是业余级的练习,每次也是被打得鼻青脸肿,又因为升学考试,只能放弃一段时间。后来路过武馆,听到里面熟悉的声音,忍不住掉了眼泪。”
他虽然口中说着这件事,其实心里在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刚升入中学部的那会儿,同样是因为先天不足,身子弱,长得像女孩子,被年级里爱惹是生非的男生霸凌。他们抢夺他的便当,跟踪、威胁他。他没有办法,只能每日换着路线躲避他们,然后每日拼命吃完便当盒里的饭菜,放学后去操场跑步,又央求母亲送自己去武馆。渐渐地,身体壮实起来,有了肌肉和力量。一年后,他鼓起勇气去寻小团体的头目面谈。
他们的态度依旧嚣张跋扈,从言语上找茬,行动上也是动手动脚。最后他一个人和好几个打了起来。
无论多少双拳头砸在他的身上,无论多少只腿死命踢打他的身体。他不管不顾,只狠狠咬打那个领头的男生。最后他带着一身伤半瘸半拐回了家,而那个领头的男生躺进了医院。
从此治行再也没看见过那个男生。
因为他开始绕着治行走。
治行依旧每日正常上课放学,他听到有人在背后指着自己窃窃私语:“这是个不要命的。”
那天午后,他捧着便当去樱花树下就食,伤势没好,全身依旧疼得厉害。他抬头,看到蓝天下樱花开得灿烂,忽然就想起那个爱说鬼故事的阿姨曾对自己讲:
“知道樱花为什么开得那么好看吗?因为树下埋着尸体!这尸体埋得越多呐,花朵呀,就开得越好看!”
他用手摸着身.下的泥土和草地,不觉得害怕,却想那些尸体应是温暖的。他想到了自己,又想了些别的什么,突然就捧着便当哭了。
这是感动夹杂着欣喜的眼泪,那一刻,治行小小的心中,突然就有了独自面对整个世界的勇气。与此同时他想着:这世上的很多比较都不过是意志力的较量。
他想我不要轻易低头,我要一直这样坚定地走。
然后,我会得到我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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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嘉觉得言语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
她很早就有这样的体会,只是近些日子,越发地深刻了。
比方说,如果治行想要改变她的想法,他多半会用复杂的疑问句,而不是肯定的陈述句。其实有很多时候,她并无与他闲聊漫步的打算。
然而对方不会简单说:“我们出去聊天吧。”
而是说:“你觉得我们出去透一口气,然后去阿米娜那里看看她新出生的女儿怎么样?”
他给出的是缓和的征求对方意见的语气,与此同时语境也是具体的。
本来唐嘉没有出门的打算,可是她会转念想到阿米娜家出生便接受了她的手术的婴儿,那个生下来浑身青紫,几个医生合力抢救,从死神手里夺回的女婴。
这场手术的印象太深刻了。
这么一想,她便真有了去探望一下的意向。
似乎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也没觉得应该拒绝。
于是便去了。
下一个月第一个星期三的时候,唐嘉接到治行的电话。
对方笑着说:“惠子知道我们在非洲相遇,很是开心,她一直遗憾离开北京前没有和你一起聚餐,所以催促着我一定要弥补这一顿。”
于是他又问:“明天的话有时间吗?”
唐嘉约好了要和赵媛媛和梁瑞一去去朱巴的市区采买东西。
于是她回答道:“我和朋友约好了要一起去市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