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节

    往门里退了两步,胤祥转身去拉他,兄弟二人互相拍着肩膀大步走进来,雪花掉了满地。
    “两位嫂子脚程好快,堪比军中将士。”胤祯将斗篷甩到一旁站着的丫头身上接过我递的茶,看了眼坐于桌子另一端的胤祥和他身侧站的孝颜,笑意未减,“若非咱兄弟到了这边儿,十三嫂可要在此苦等了。”
    孝颜将茶塞到胤祥手里仍是直挺挺地站着,毫不在意胤祯话里话外的笑,眼睛眯得像是发现鱼的猫,直直打量着自家男人。
    胤祥脸上的胡子比胤祯还多,就连鬓角都快连上,显得异常成熟,再寻不出曾经那个高贵白净的皇子模样。
    我站在桌边看了几眼忍不住笑起来,给胤祯添了茶仍是在笑,“这是为了有个性,还是能保暖啊。你们军里的将士全都这样?有讲究没?”
    胤祯毫不在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伸长手扫了扫胤祥脸上的青黑,嘿嘿地笑,“男人嘛。”
    眼前的十四再不是宫里宫外跟在兄弟们身后的清俊少年,眼中虽是仍带着让人看了就开心的笑,却与以往不同,确切地跟他离京前不同。那些意气风发在短短一年间变成了沉着稳重,在你不经意间就会闪现出来,如刀斧般锋芒必露的锐气隐褪于笑容背后,清晰却不再乍眼,真真像个成熟的男人了。
    我不知道他们兄弟因何而来兰州,却也知道不该问,能见到就是意外之喜。
    胤祥扫量着我穿着厚厚衣裙更看不出身形的腹时,胤祯突然站起身让出椅子,手伸过来又停住,“四嫂快别站着了,您该坐着才对,仔细身子要紧。若是四哥知道您在我们兄弟的地界受了什么委屈,将来回京时,兄弟们怕要不清了。”
    “快坐你的吧,做了将军倒还拘泥起规矩,可不像名动京城的十四爷了。放心,我这身子自己知道,在意着呢。”
    孝颜也帮腔的笑起来,双手来回胡撸着胤祥的肩好半晌才走向门口,回身笑着打趣,“甭管她,天天在这屋里坐着见不着太阳快要发霉了,让她站着换换姿势。你们兄弟先坐着,我去看看做什么吃食,可有从京里带来的好东西。”
    胤祯笑着应了声好,只手拉过丫头抬过来的椅子仔细地放在我身旁,见我坐稳才甩着袍摆坐回去,继续喝起茶来。
    其实我们可以的并不多,军中的事不能提,京里的也不行,胤祯问了几句康熙和德妃的身体是否康健,便是一路见闻,或是这兰州城的市井生活。
    用了晚膳他们也不急着走,只明日才回,便安排了间房让胤祯住下。胤祥起身要陪他过去反被推回椅中,胤祯留了一句回去再便快步走出门去。
    “我和十四有话。”急急完我忙站起身向着门外追去,趁着夜色转身闪回自己屋里。孝颜那幽怨的眼神哟,惹不起,躲吧。十四都看出来了,咱也不能当个睁眼瞎不是。
    我在屋里挑着火星正无聊地长吁短叹,房门极轻地响了一声。
    见我拉门站着,十四也不客套指了指椅子见我头便抬了长腿迈进门槛,大咧咧地坐在椅中取了茶杯照顾自己。
    “四嫂,有句话不是做弟弟的该的,但您是自家嫂子,咱就开门见山了。”
    我只看着他不接话,烛光照在他沉思的脸上与白天不同,那份沉稳似乎更见明显,敛了笑的样子比当年更像他四哥,神情都像。
    静静等了会听见他叹了一声,放下手中茶杯低声起,“军中事务繁忙,我和十三哥怕是无暇顾及四嫂,此时就是再想送您回京怕也不妥。既如此我明日回去派几个可靠的人来,嫂子这里定是安全无虞。只是……四哥那儿……还是得支会一声。相信十三哥也会这么做。”
    “要不,我还是回去吧,也免得留在这里惹你们挂心,回去了大家都安生。”
    胤祯看着我不知想到什么摇摇头笑着站起身,走到门边仰头看向夜空中清冷弯月,宽阔背影几乎挡住我的视线。
    “四嫂先放心住着,若是真想回去,我会安排。要是想写信给四哥就交给来人吧,他们的速度比您快。”
    “好,劳十四弟费心了。”见他掸了掸袍摆迈向门槛,我忙拍了下他肩转到身侧,“出门前去看过沛菡,母子都好府里也好。过几日有粮食运来,也交给你的人么?”
    胤祯哦了一声,映在月光下的双眼暗了又亮,眼尾的笑带出一道细细的纹路,温柔了刚毅侧颜,“那弟弟就多谢两位嫂子了。”
    “自家兄弟,外道了。嫂子虽帮不上什么,供你几日军粮还是行的。时候不早了,快回去歇着吧,明日赶路还要辛苦呢。”
    踩在雪中回房的十四走得很慢,很像胤禛。相似的背影相似的步伐,就连每踏出一个足印都像是留了一道心情在上面,沉淀淀的让我觉得心里隐隐的疼。
    他也三十岁了,有家有妻子有儿女,却背负着国家重任远离京城驻守在这样的冰寒边境。他有皇子的孤傲却总是笑着面对众兄弟,极少听他与谁不和或是闹别扭,此时出征谁又真心为他祈福以保大清盛世。
    我曾看着胤禛从少年长成今日模样,甚至是胤祥和老九,却独独忽略了他身边这位唯一的同胞兄弟。他们总我对哪个都好,似乎还是有分别的。
    曾经的我很奇怪这对兄弟,都像德妃也都像康熙为何独独不像彼此。也许早在我的不经意间,血液中注定的一切早已成型,他们两个比任何兄弟都更相像。
    天未亮时院子里传来轻微动静,我忙穿了衣出门去看,兄弟二人已整装待发。孝颜站在胤祥身前紧了紧斗篷上的系带退到一旁,拉了我的手紧盯着他,脸上在笑却把我的手攥得生疼。
    相见时的情绪似乎又涌上来,不知再见何时。我努力地笑着送他们出了门,拉着孝颜回到屋里怎么都觉得对不起她。她反倒劝我女人去了军中不方便,还是陪我更加自在。我们两个心知肚明,靠着彼此也没法再,只想着过一日算一日吧。
    等了些时日胤祯的人未到,我们便把这事抛在脑后安心地生活。在这兰州城冷得惯了,倒也真应了她的话,比起京城确实自在。
    大军驻守战事紧迫,街市仍旧热闹,喧嚣声不绝于耳,南来北往的商客总会看花你的眼,体会到什么叫丝绸之路的商埠重镇,只是遗憾缺了些丝绸西去天马东来的盛况。
    十月初一这天孝颜做了顿丰盛的饭菜,虽是没有寿星我们仍是围坐一桌营造开心的氛围。
    院门叩叩响了两声,我才顺着丫头掀的门帘看过去,想着会不会是胤祯的人到了,孝颜已飞快地跑出去。
    胤祥?两个人约好的?
    我有不信胤祥会在这种时候做这种事,却也不是没有出现的可能,毕竟胤祯对他看起来不错,不好就放天假回来过生辰。
    我们全都静等着进门的人期待惊喜,院门拉开时却和孝颜一样愣住。
    想再关门装没看见,晚了。
    ☆、250.安若朝露
    他怎么会来?竟然找到这里!
    意料之外,更是情理之外,从哪儿想都没有这种可能性。
    我缩着脑袋掩耳盗铃地退回到看不见他的角度,想了想站起身,听到外面传来清晰的打袖声,利落又干脆。
    “奴才年羹尧给福晋请安。”
    他的声音仍像我记忆中的有礼而恭敬,没了方才在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惊讶。
    出了门径直走过去,仍单膝跪在院门外石阶上的人微微调整方向,重复着对我又了一回。
    孝颜挑眉看了我一眼站到身边,跟过来的易安行久默不作声地立于两侧,气氛僵冷得就像脚下的雪。寒风吹过扬起一片,白了他大半身子。
    “年大人,许久不见,没想到竟在这里巧遇。”
    年羹尧维持姿势半跪着,略抬了头让我看到他的笑,冻在脸上似的久久不退。
    “此地远离京城,哪还有什么奴才福晋,不过他乡遇故知罢了。雪天寒凉,您快起来吧,要进来喝杯茶暖暖身子么?”
    “奴才不敢。”年羹尧作势低头又拜一回,扫打着宽大斗篷下的袖口站起身,抖落掉满身的白,一袭军装精神抖擞。转瞬间换我仰头去看。
    退后一步拉开些距离,他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又开了口,“奴才奉四爷之命特地来接福晋,还请福晋收拾行装,奴才好护送您回京。”
    “回京?”我转眼看向孝颜接收到她的视线,喔了一声头应道:“是四爷吩咐你的……他没有交待连十三弟妹一起接回京去?”
    这厮到底是从哪条地缝里冒出来的?!
    我笑他也笑,分明是鸡同鸭讲,还能笑得那么坦然!刚才的怔愣倒像是我眼花的错觉。
    我的心腾地提起来,握了手拢进袖口仍是笑,迈了一步登上石阶面对面地迎视,“年大人,一路上多有辛苦,只是……原该好生招待,偏偏此处太过寒酸又是我们两个女人家住的地方,既怕此地民风淳朴招致闲言闲语,更怕委屈了您这威名远播的总督大人。”
    “福晋多虑了,奴才……”
    “年大人,自古有云将在外军命有所不授,更何况今日四爷虽贵为王爷却也不统军政,依我看您还是该多听听万岁爷的,或是多与军前沟通。至于家事嘛,王府里一应事务早就交由年侧福晋接管……今儿您行军辛劳路经此地,恰在这户老百姓的院门前讨了杯热茶,不好么?”
    年羹尧狭长的眼依然是笑,我从那相似的眼尾看出一丝渐渐挑起的温度,直扩散至眉梢唇角。
    他仍是站在那儿,看着我脸上摆的笑半晌不语。我抓着帕子掩嘴咳起来,孝颜吓得脸都白了扶住我弯向她的背。
    血从指缝洇出来,红色像是用朱砂挑在白色绢帕上,我猛地攥紧缩回袖中。推着孝颜勉强地笑,“去给这位军爷倒碗茶来,再取些银两……”
    “不必劳烦。”年羹尧突然接住我的收声,双手抱拳换了一脸的歉然,笑隐于眼底,“今日多有冒犯,还请两位夫人见谅,年某告辞。”
    背影从眼前消失,我听着脚步声急忙上前拉了门轻轻推上,想要探头去看忍着将门合掩。突然出现在门缝中的晶亮笑眼吓得我抠住门栓,指尖疼得像扎进了木屑,不停地抖。
    他竟去而折返,悄无声息地站在一门之外盯着我看。
    “奴才有句话忘了回禀,现如今年侧福晋有孕在身,四爷千叮万嘱要心安胎。故……奴才斗胆,还望福晋再斟酌斟酌,若是回京操持府务……”
    “年大人多虑了。”我将门拉开些许看清彼此,迎视闪在他脸上的诚意目光,“既是离开,便永不回去,还请年大人与令妹放心。京中,府中,不如此地一方院。不求富贵只盼安康,还望大人行个方便。”
    孝颜的手撑在我背上,像是把风雪齐齐按进后心,直钻入喉咙往上,扯在嘴角的笑挡不住咳。
    门外的人紧盯着我手中帕子,那抹笑就一直挂在他脸上,连带眉梢上的白雪未曾消融分毫,异常熟悉。
    这么多年我见他的次数少之又少,这样的记忆不该有,偏就真实得像刻进心版,一碰就疼。
    咯吱咯吱踩雪的声音渐远,我轻轻掩好门吁了口长气趴在上面。手拍到背上时我猛地站直转回身,吓得孝颜抓住我手中绢帕翻来覆去地看。
    那座京城的漫天白雪,那座府里的红梅梢头,此时颜色也该如此吧。
    “快去收拾行李,这里不能住了。”一把抓回她手里的帕子缠住尾指,拉着她的手往屋里急走,“别看了,要是他转眼就反悔,咱就死定了。”
    正着敲门声又再响起,我蹭地挺直脊背只觉凉气瞬间传遍四肢百骸麻了手脚,舌尖的那腥甜蠢蠢欲动地翻搅。
    孝颜停住轻抚过我唇角的动作,冻得发红的脸绷得死紧,咬着嘴唇心看向我身后院门。
    易安和行久一人横举了枪一人快速抽了短刀反握身后,轻悄悄地移到院门两侧,手扶在门拴上听着动静,不停向我使眼色。
    站在院里不知所措的下人全都瑟缩着躲到角落,像是感受到气氛里的紧张,没有人话甚至连大气都听不见谁喘一下,只有风声。
    “开门。”
    这两个字我还没出来,外面倒先替我了,很轻,像是被风夹裹着从门缝里飘进来。
    听见这一声我的心倏地就归了位,坠得我险些支撑不住坐在地上,被孝颜稳稳扶住。她那张紧皱失笑的脸也换了副生动表情。
    胤祥从将开的门缝里闪进来,顺手拍了下行久的肩两三步已站稳在我们面前。
    将要关上的院门后又敏捷地闪进四五个高大健壮的男人,齐齐站于院内列成一排。他们手里竟然还反缴着几个人的双臂,轻松压在雪地上脸都直接埋进去。吓得几个下人刚张了嘴还没叫出来,便被易安和行久冲过去手起掌落地快速敲晕在地上。
    胤祥一左一右扶着我和孝颜进了屋,来不及脱掉斗篷已压着声音问出来,“年羹尧来了,看见你们没有?”
    孝颜一边拉着他坐下一边看向院里那排面无表情的男人快速回答,“怎么没看见,就隔着一道院门……这几个人,不是他留下来监视我们的吧。明明刚才就他一人……”
    “一个人?”胤祥来回看着我们,见所有人都是确认方才甩开斗篷坐入椅中,接过我递的茶呷了一口沉吟着:“我来时看见巷口全是官兵,正纳闷怎么就走了便见着这几位。”正着,他置了茶杯连头也没转,声音却提了几分对院外起话来,“兄弟们,来者是客,好好招呼。”
    也没听见应声,院里突然就变得更加安静,连人影都不见了。我和孝颜对望着又看向胤祥,他正攥了拳头四处打量,突然抖了袍摆站起来很严肃地看着我们。
    “收拾东西,今儿就走。”
    这倒是想一块儿去了,此时更是不再耽搁。
    我本身无长物,唯有一颗心还有腹中骨肉,随时都能离开,去哪儿都可以。
    ☆、251.安若朝露2
    在这样的战争边缘之地,真的无处可去。
    也许胤祥再不放心让我们在外飘着,也许胤祯气极了却又无暇它顾,再也许……总之,太多的也许让我无从猜想也无力分辨,终于在二次弃“家”出逃的一个月后抵达了惦念许久的西宁。
    没有美丽的青海湖,却看到了传中的数十万大军。
    哪里有那么多,以讹传讹不可信。十数万倒是有的。
    胤祯听了胤祥的话没什么,只是把手里的杯子猛地摔出大帐帘外,叮的一声滚落到雪地里,悄无声息失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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