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节

    这样的雪后初晴,原来,也有人与我一般,是在屋子里坐不住的。
    我没有探人**的习惯,更不想去理会女人间的闲话家常,只是这声叹也太过幽怨,让人想要忽视都难。
    回廊后的低语让我有些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踩在雪里冻了双脚,生怕一动便扰了她们聊天的兴致。
    原来这一年来我真是只活在这座雍亲王府,居然连三年一选秀的皇家盛事也给忽略了。难怪此次康熙会赏给胤禛一名年轻貌美的女人,我半讯息也没提前得到。
    年氏也觉得她美?在我看来,这座府中最美不过年妹,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女人的话题可以有很多,却总逃不开心底所思,不管弯来绕去到哪里,总能从话音中听出那个让她们心心念念的男人。难道她们彼此不别扭吗?女人还真是奇怪的生物。
    策旺阿拉布坦……兵入拉萨,杀了拉藏汗……
    已经到了这时节吗?在我为了自己的日子纠结,为儿女的喜怒哀乐怅然时。
    这年家妹竟是什么都知道,这种朝堂官场上的大事她家二哥也会对妹妹讲么?准备在他主子的府里养个能征善战的花木兰?可惜,年爷有大儿,妹有两兄,不用市鞍马,安养王府中。
    女人多的地方,一样是战场。战谁,是个问题。
    只是为何要给武氏去听令人有些费解。炫耀?相信聪明如年家人不会。我正试着了解她的所做所言出于何意,听见二人又各自叹息着继续聊起来,虽然两人都是许久才上一句,却一声比一声感慨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投气。
    如此来便是拉拢,统一战线?只怕两个女人又各有心思,别到时分赃不均。
    正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在心里偷笑时,腰上一紧吓得我险些从雪地里跳起来。我的叫声勉强咽回嘴里,却听见回廊后接连响起的两声细微惊呼。
    投在我身上不满的视线微微偏向他身侧后方的高无庸,眼见善于领会领导意图的高公公抬步迈向前方,我忙歪了身子更靠近胤禛胸前,“别去。刚才走到这儿听见猫叫,怕是乌咪偷跑出来。这只老猫现在禁不得冻,我让眉妩她们过去看看,你们这一惊吓,更不知跑去哪儿了,可恶。”
    胤禛挑了眉也不言语,见高无庸又站回到他身后目不斜视,瞥了眼回廊方向揽着我往后院走,一手拉住我斗篷的领口心收紧,低头在我耳边轻斥,“眉妩?竟也学会骗我。”
    把笑蹭在他肩窝处,领口带着冰渣的蓬松白狐毛扫在我脸上,心里登时清明。“天下第一聪明人,耳中听的又是自己女人的声儿,哪里是好骗的,只要爷还肯给面子就成。你就当我心眼,不乐意让你去见她们。”
    扶在腰侧的手变为掐握,突然一收力,“是么?”
    “不是么?”
    胤禛脚下不停地加快步调,腰也没弯只手臂一提我的双脚便从湿冷雪地里解放出来。缠着他脖子拨开毛领把脸埋进去,暖得比手炉可人多了。舒服地蹭着他的脖子,嘻嘻傻笑,“反正你一回来就让我撞上了,哪有再往外推的道理。”
    他没有问我到底听了什么,我也没有去见那两个女人,只是府里各处愈发清净,少有人流连其间的赏雪看景。几座院像是独立存在少了相互走动的状似亲密,倒也相安无事的平静无波。
    转眼间,康熙五十七年已至。
    未再听到关于西藏战事的消息,谁也不曾再提过,只知康熙的身体自去年入冬染了风寒后迟迟未见好转。大年夜的家宴远远望过去,曾经精神矍铄的大清皇帝越发羸瘦,容颜憔悴颇现老态,离席行走间都有李德全在身旁心搀扶。
    皇子皇孙们无不心谨慎,就连那一晚的烟火似乎都比往年低了许多,看起来耀眼依旧,却没了那份喧天的热闹氛围。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快,好像四季转换只是翻看手中书页,眨眼间的事。内心,却又难熬得漫长。
    胤禛每日仍是早早地出了府门去往宫中,回来便一言不发地把自己关进书房抄经诵佛,偶尔过来吃顿饭多半也是简单地咽上几口,连话都得少了,更是难见笑容。府里不分主仆全都比前一年更多了眼色,没有人再敢窃窃私语地议论什么,恭敬更甚,生怕出了差错。
    整座府邸最多欢乐的当属弘晚的院,那一对家伙早就开始满地乱跑,墨晗常常跟在后面心护卫,又像当年的我顾得一个顾不得另一个,外加初为人母的生涩,总是让我看得从心里笑出来。
    在又见骄阳的夏天,她不再追了,坐在院的阴凉处看着嬷嬷丫头带着儿子玩耍,一双纤纤素手时不时地抚在微微隆起的腹上笑得温柔又甜蜜。两个将满一岁的子每隔一会便突然绊着脚地扑过去,吓得满院的下人急忙围过去扶住,生怕主子摔到哪里,又怕害得那位正孕育着二爷子嗣的幸福女人受到惊吓动了胎气。
    我看着母子三人相互望着,长得酷似弘晚的两张脸委屈得瘪了嘴,泪花转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分外惹人怜爱。墨晗掩了嘴在笑,手伸出去摆出一副等待投怀送抱的姿势,两个东西便像撒欢的狗一样推开嬷嬷的手跌跌撞撞冲过去。
    挡在墨晗面前的人投下一片阴影落在他家媳妇身上。甫一进院门的弘晚三两步便跨过来,一手一个地抄起两团黑影抱在身上,回身定定地看着呆住的女人低声询问有事没有。她还努力睁圆水雾似的眼睛回望,咯咯笑的两个奶娃娃已经争相抱住弘晚的脖子阿玛阿玛地叫,异常清晰。
    我想笑,却厚道地把笑憋回去。儿子想要亲近母亲罢了,能有什么事呢,反正都被归家的父亲抓住了,只有作案动机没有成功犯罪还能有什么事。反倒是他突然出现地冲过来,八成把他媳妇给吓着了,还好意思问。
    站在院门边的胤禛被冷落得彻底,估计整个王府也就这院子能让他如此不被重视。身为王爷的人倒也不在意,笔直地站在阳光下,看不清视线落于何处。
    算算日子竟也一月未见,那道背光黑影清减了不少,怕是此次奉安之行也是一路赶回来的。
    悄声走过去拉了他的手掩上院门,手心已被他拇指按住轻轻摩挲,湿热得起了一层薄汗。
    “墨晗有了身孕,下回你再出门……还是留下弘晚吧。”
    他只嗯了一声,不紧不慢地牵着我走在庭院中。
    “弘晚院里种了葡萄,你知道吗?已经快一人高了,要是长得好估计明年夏天就能坐在下面乘凉,还会有新鲜的葡萄吃。”
    快要走到院门前时,沉默一路的人紧了紧手,“还能酿酒喝。”
    “葡萄酒嘛我知道,葡萄美酒夜光杯。”
    胤禛脚下顿了一步,缓缓推开院门先迈进去,“去年就种下了,你今儿才发现。”
    “去年就看到了,只是长了幼苗过冬时还要埋回土里,也许就冻死了也不准。不知道它能不能活,我来做什么。”
    “你倒知道,也许明年还吃不上呢。”胤禛拉着我坐在软塌,接过眉妩递上的茶,随手摘了帽子搁置在我腰后的塌桌上,掌心贴上我的背拉到近前。
    我一手打着扇子一手解向他颈间盘扣,有些被人看的反驳,“怎么不知道,打记事起就知道了,家里的葡萄架都是我跟着爸爸看他打理的。要是种得好两三年就能结果,怎么会吃不上。”
    原来有些事会随着时间淡忘,有些记忆却一直深藏心底不曾褪去,哪怕曾经年幼,快乐得太过短暂,却依然清晰如昨。只是那段时光真的太短太快,还没等我长大已然没了踪影变成过往,徒留在心中最最隐蔽的角落。不曾或忘,只是从不去想。
    胤禛接过扇子一边摇出不算凉爽的风,一边低头看我。
    吸了吸鼻子睁大眼睛努力与盘扣作战,继续些什么让我的低落变得有理有据,“只是我这里没有……挽儿得对,男人——有了媳妇忘了娘。”
    “你都快长在弘晚那儿了,和你的有什么分别。”
    他什么意思?有酸?重在前面那句,还是后半句?未等我想清楚,手中已多了个信封。只见白纸未有黑字……给我的?
    胤禛起身脱了袍褂坐回软塌,斜靠在垫子上眯眼看我,很有些懒洋洋的。口气听不出好或坏,兀自打着扇陈述事实,“你女儿的信。”
    我女儿……这一句更是酸得厉害。
    半年多未见,我被弘晚分去了太多心神,还有那对磨人的弘历兄弟,还有这一大家子里里外外,偶尔去看弘晖,见见胤祥和孝颜。生活,真的很充实。似乎只有在梦里,才敢想想那个嫁了海军去远航的女儿。没有自我意识时,一切都是快乐的,没有分离或是担忧。
    这算双喜临门?同是有孕,儿媳与女儿,我却看不出身为长辈的胤禛开心加倍,反倒有些郁郁寡欢,颇有正正得负的无奈或无力。我觉得自己词穷了,形容不出他此时感受,哪怕我看得到,都不出。
    以前我只道红挽恋父,原来这位成熟稳重的王爷也会有为了女儿吃醋难受的时刻。算不算是一物降一物?
    藏住心里的笑,靠过去声问:“只回来安胎,都没写个日子,你知道吗?”
    被我问到的爷仍是仰在那儿出神,取回我手里的信纸看了会,按折印细细叠好塞回信封,安放在塌桌上以掌心抚平。
    “总是要回来的,等着就是,急也没用。”
    其实我真的不急,只是想确定个时间好做准备,他这一句劝……有些多余。
    ☆、240.万语千言
    从盛夏到入秋,直至寒凉逐渐转为彻骨,初冬细雪飘落京城时,都没等到红挽回来的消息。
    她那个从不表现在嘴上的阿玛都有些坐不住了,每每去到弘晖那里总会沉声问上一句可有书信,又失落而回。他面上更多了些明显的焦急,甚至是愤怒。
    关于赫的过去,我没有和他过,不知他着人去查的资料可是详尽。此时,我更是连那名字都不敢稍提,很有些作贼心虚或是助纣为虐的尴尬。
    算算日子,红挽肚子里的生命已经七个月,再不回来真可以直接生在外面。对于她的夫君我并不担心,只是怕她太过活泼跳脱的性子,好在我知道那男人能震得住她,就像胤禛之于我。
    与我们同样在等待的还有十四,正值而立的当年少年,在这一年的闰八月迎来了生命中最有价值的立业之机,因着西藏战事而被康熙赐封为抚远大将军,由固山贝子直接超授王爵。这两个月他始终在等,等大军出征的那一天,等统率千军万马的那一刻。
    德妃明显是高兴的,即使她长久以来一直表现得沉稳内敛宠辱不惊,却也因着此次的幼子封爵而欣喜不已。
    我的胤禛,不惑之年。看到如此的母子相亲,远没有当年康熙口中的幼年偷窥,也再寻不回那份渴盼母爱分享的懵懂少年纠结。庙堂与佛堂似乎成了他最为重要的两处安身立命之所,风吹不动,雨打不惊。
    这样的转变,无所谓好坏,我却知道这个男人的隐忍早已超出我所看到感受到的一切表象或是内在。他的内心,有多坚定多固执,怎么会变。
    同年,改变命运的还有胤禛的二舅公,远在四川任巡抚一职的年羹尧终于在熬过将近十个年头后晋为总督,实权在握。
    许是因着年家妹从兄长那里得知不少朝堂之事,至少是与胤禛有关的。再许是她也知道战事在即自家哥哥关联甚密,而她的爷也需要年二哥的得力表现,在得到这个好消息之后,她那张美丽的脸在府里都抬得高了些,走起路来更加的婀娜多姿,虽仍有些弱风扶柳之态,却也让我真正认识到什么叫与有荣焉,什么叫一人得道……咳,总之,我懂了。
    我有些失笑,这战场已经不止是男人女人民族国家,简直成了一处可供演绎的华丽秀场。
    相比我家那个仍是阿哥身份的老十三,她家哥哥确实很给力,哪怕仍是不能与皇子相提并论,却也在最最紧要的关头,给了胤禛最大的支持。
    关于这些我是不大理会的,她爱如何表现是她的事,胤禛如何对她更是他的事,与我无关。只要她不再动那些伤害我儿女的心思,我全当免费看出热闹戏码。只要对他真正有利,我心里别扭也会觉得值得。
    这世上,没有一样得到不需要付出。越高高在上的权贵之人心中所盼越是具体分明,越要比常人付出更多,甚至不一定有回报。
    幸好我知道,他有,所以一切都值得。
    对我来,更是有舍才有得。
    只是没有想到,胤祥——竟也与此事有关,在他隐于自家府邸多年后的今日,却是以着毫无身份地位的方式参与其中,远离了我和胤禛身边,站在胤祯的身后。
    得知此事时,大军出征在即,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公平吗?
    不公平?
    我心里隐隐地疼,不知为他还是为这命运的安排。
    世间事千万种,最不可的便是这“公平”二字。
    胤祥得对,就是早告诉我又如何,国之大事岂容我等女子置喙。像我们这样嫁了皇子的女人,唯一能做的便是跟在众人之后遥遥远望,只是此次不为迎接圣驾,是为送行,送那位正意气风发的大将军王踏出他人生最重要的一步。
    冬月严寒敌不过热血激昂,风吹过处皆是踌躇满志的将士。年轻的面孔上无畏亦无惧,有的只是甘洒热血写春秋的男儿豪迈。又有谁会在意隐于他们背后的那些女人,她们脸上是怎生表情,内心又是如何彷徨。sk
    待到凯旋而归时,有多少人永远留在了战场,多少人守在家里终是等不回她的良人。
    这场战争,我们注定看不到硝烟的影子,却已嗅到生与死的味道。
    为国尽忠乃至付出生命的总是冲锋陷阵的男人,熬尽一生的却是苦等在家里的女人。无力改变,只能默然接受与等待。
    一身戎装的胤祯不管相离多远,总能让我清晰看到他坐在马背上的飒爽英姿,却遍寻不着想要看到的熟悉身影。
    我不知道他在哪,骑马?步行?到底隐在哪一处。不是皇子不是将军,他算什么?除了康熙和胤禛这对亲兄弟,还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吗?这场即将到来的战役,又会给他带来什么不同,改变什么,我毫无所知。
    好男儿志在四方,志在家国天下。打仗?我想哥是不怕的,前世所学,终是有了用武之地。
    男人,是该历练的,哪怕明知前路艰险。对于我们这样自幼长在大院的军二代,谁没有过一个关于战争的梦,哪怕流血牺牲,在我们心中都是英雄儿女的价值体现。
    只是这场战争没了现代的科技用兵,马背上的刀枪剑戟,血肉之躯,怎生应对。
    风一直刮在脸上,吹得我迷了眼睛低下头看着胡乱飘起的裙摆。人群中远远传来窃窃私语,话音渐高多了关于战争的各种猜想,或是欣羡或是惋惜的感慨。几家欢喜几家愁。
    送行的队伍渐行渐远,气势未尽的一如才出午门之时,连绵数条街道终是不见了踪影。我知道胤禛也在其中,他们要一直去到列兵处,给为父出征的胤祯最高最好的极致排场。而我们女人是要回家的,在闲话过后各回各府。
    孝颜拉着我坐上马车,谁也不曾开口,谁也没笑,也不哭。好像这分离是别人家的事,与我们无关,任马车四处慢跑,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各自坐在一角。偶尔对望,又淡淡地移开视线。
    手上突然一冰,只见梳得齐整的发髻扑在胸前,熟悉的笑带着颤音断断续续,比哭还让我难受。
    “你骗我的?不是十四么,他怎么也去?为什么是他?我好不容易才找着他了,这才几年就去打仗。为什么非他不可?不是他们兄弟间的事吗,又与他有什么关系?他只是个阿哥,什么都不是,就连上朝都没他的份儿,为什么打仗要命的时候偏想起他来。我不要他荣华富贵,不要什么王公贵胄,就只是笑言,他只是我的笑言就好了。”
    这些话我竟一句也回不出。我也想问,却不知能问谁去。
    马车缓缓停下,眉妩坐在车前的问安声让我掀了帘角,看到坐于马背之上一身蟒服的胤禛。
    “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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