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

    *
    晚上六点。
    少年醒来的时候,赫连尹正坐在床边,蜡烛没有点,她的气息静极了,默默地注视着他,瞳孔冷寂。
    “你醒来了。”她的声音很淡。
    而后,从床头柜上端来一碗白粥,“醒了就喝点粥吧。”
    少年猛地一怔,脸色苍白,“你去厨房看过米缸了?”
    她点头,“先吃饭吧,别饿到了。”
    “我不吃。”他慢慢推开她手中的白粥,声音平板,“我不饿,你吃吧。”
    “你这几日是不是都没吃饭?我看你总说话有气无力的,明显的营养不良。”
    “没有,我吃了很多,每餐都吃得比你多。”
    “是吗?”她微笑,声音温柔,“那你就把这碗粥吃了吧,这是最后一碗了,我不饿。”
    他扭过头,狭长的凤眸轻轻闭起,“小尹你吃吧,我现在不饿,晚点喝点汤就好了。”
    “你这几日都是喝汤的对吗?”她揣测,目光落在他尖削的下巴上,笃定地说:“应该是了,你瘦了这么多。”
    他不说话,苍白的唇抿成一条线。
    她也不恼,将粥放在柜子上,“有一句话说,你有一个面包分我一半,这是友情,你吃一口剩下的给我,这是爱情,你一口没吃直接全给我,这是父母。哥哥,你每日把粥盛给我,自己却喝汤,这份心意我很感动。可是你曾答应过我,永远不会为了我做伤害自己的事情,为什么现在,你不守信用?”
    漆黑的夜里。
    茫茫雨水盖住了她的声音。
    望着她沉默冰冷的眼神,他暗自心惊,这是这几天以来,她第一次露出这么冷漠的眼神。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
    照亮了他疲惫苍白的容颜。
    “我没伤害自己,我也有吃东西,只是吃得比较少而已。”
    她的声音从容,“你这样就是伤害自己了,如果你不想我担心,你不应该饿着自己,你看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脸色也很差,假如我痊愈了,你又病了,那这有什么意义呢?你九死一生来到东北,就是为了救活我,然后自己死去,让我怀着对你的悔恨和记忆过一辈子么?”
    他垂着头,面容黯淡,“小尹,我是做不到,虽然我也很饿,可是我吃不下去,你的病还没完全好,这些食物应该留给你补充能量,我是爷们,身体比你壮,可以抗过去的。”
    “都这个节骨眼了你还说自己是爷们?现在是天灾啊,外面什么吃的都没有,不是你忍一忍,外面雨就能停下的,也不是你身体壮,就能抗过去的,雨一直不停,谁也猜不到明天会发生什么,说不定几天后雨就停了,也说不定新的泥石流又要来了,又说不定几天后就是世界末日了,可如果我们都要葬身于此,我不希望是你先倒下。”
    “如果这次,我们真的熬不过这劫,我也要救你,如果你可以活着离开东北,就忘了我,不要跟爸妈说我走了,就当我离家出走,永远不要把我的死讯告诉别人。”
    他看着她,瞳孔落寞。
    “你以为你这样死掉就很伟大吗?如果你是为了对我体现你的伟大爱意,那我现在告诉你,如果你敢擅自选择死亡,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我会永远带着对你的怨念,直到死亡的那一刻,也不能瞑目。”
    他身子一怔,轻若耳语地唤她,“小尹……”
    “你要我恨你么?”她逼视他,眼瞳坚毅。
    赫连胤久久不动,而后,摇头。
    “那你要我生气吗?”
    赫连胤还是摇头。
    她眼瞳柔了一些,将粥重新端了起来,凑到他嘴边,“吃下这碗粥,我就原谅你的所有。”
    他低头看着那碗粥,墨黑的瞳孔似有犹豫。
    “吃吧,就算这次我们真的要葬身于此,我也无怨无悔,可以和哥哥在一起,我觉得很幸福。”
    她的声音很温柔,萦绕在他耳边,让他产生了一种安稳平静的感觉。
    他发现自己竟然轻易地屈服在她的气势下,默默张开嘴巴,将那碗粥喝了下去。
    疾风暴雨里,他听到她在他耳边说话,声音温柔而坚定。
    “不管是生是死,我们都要一起共进退,哥哥,你我现在孤立于此,就算是最彼此唯一的依靠了,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要放弃自己。”
    如果他们能活着离开东北,赫连尹相信,将来无论什么困难,哥哥都不会弃她于不顾。
    这一刻,她的信任和灵魂与他交错相融。像是踏进了一片罂粟花中,那花热烈火红,缠绕着她,在风中簇簇摇动,竟令她生出了浓郁而激烈的痴意。
    雷电沉闷的雨夜里。
    少年在厨房里点起两根蜡烛。
    赫连尹在烧开水,将他书包中的干脆面煮在水中,用汤稀和一下,这样能分散成更多食物。
    “少煮一点,我们吃一些些填一下肚子就好了,剩下的留到明天吃。”他在她身后嘱咐,细长的眉眼有淡淡的笑意。
    剩这么点食物,能撑一天是一天了。
    “好。”少女掰了一半进沸水里,剩下的一半,她装回包装袋中,用发圈固定住,不要接触空气。
    “这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连下了十天了,不知道二叔他们看到新闻了没。”
    “既来之则安之,不必太忧愁,有道是是福不是祸……”
    “是祸躲不过。”少年接住她的话,笑容妖娆,“我也看开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最重要是保持好心态,不消极,不放弃。”
    那么几天,两人都是黏在一起度过的,白天她坐在窗前给他朗读文章摘要,夜晚,他唱歌给她听,修长的指轻轻拨动吉他弦,悦耳迷人。
    虽然每顿都吃不饱,但是很快乐,细细碎碎,想到什么就聊什么,一点也不疲倦,这亲密的沟通,如同心小溪寻寻觅觅,最终找到了大海,与之融为一体。
    浑然天成的亲切自然。
    粮食殆尽这天,他们没有起床,两人相拥着,眸光宁静。
    没有食物的补给,他们都没有力气说话,保存着最后的体力等待死亡来临。
    这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恍恍惚惚醒过来几次,破晓的微光照了进来,她看见他的手臂紧紧围绕着自己,没有一点空隙。
    历时了半个月的暴雨,天终于放晴了。
    她爬起来,面容饿得尖瘦青白,“哥哥,天放晴了。”
    她的声音急促。
    少年沉睡在她身旁,同样的脸瘦青白,却气息宁和,看得出他睡得很安稳。
    “哥哥……”她摇他手臂。
    少年悠悠转醒,美丽的面容有些迷糊,“嗯?”
    “天放晴了。”她高兴地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少年霎时坐了起来,窗外山影花树,就像一场频临绝境的海市蜃楼。
    他用力抱住她,声音颤抖,“我们得救了,得救了……”
    她亦闭着眼睛,睫毛湿润。
    两人喝了很多水补充体力,这样艰险的环境里,他们很明白,救援队伍没那么快赶到,他们必须自己走出去。
    两人手牵着手出门。
    外头交通堵塞,全是脚步匆忙的人,各种卡车武警,闪着蓝红色的光。
    远远地,有武警朝他们跑来,不分大人小孩,但凡见着了受困群众,都会将他们塞进警车里,“孩子,你们两个赶紧上车,山路已经开好了,快离开这里,不然暴雨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侵袭这里……”
    警车争分夺秒地发行,害怕暴雨再次来临,快速地疏散着人群。
    弯弯曲曲的山间小道上,塞满了警车,有志愿者在派发面包,赫连胤拿了几个,与小尹狼吞虎咽地吃着,没有水,两人把干巴巴的面包咽进食道中,终于活了过来。
    9个小时后,他们抵达县城,找到一个电话亭,给赫连家拨去一个报平安的电话,林婉言吓哭了,赫连胤长话短说地安慰她,“我和小尹都没事呢,林师奶,你不用太担心,我们很健康,很平安。马上就回家了。”
    林婉言擦着通红的鼻头说,“你们两在那等着,妈妈订今晚的机票,飞过去接你们。”
    “不用啦林师奶,我和小尹又不是小孩子了,会照顾自己的,最迟明天就回去了,你不要急,我们都很好。”他虚弱地咧嘴笑。
    “你们两个孩子……你去东北也没有跟家里说一声,阿胤,你现在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安啦安啦,我这不是怕你们担心才没说的么?”要是说了,林师奶会让他来东北才怪。
    赫连尹倚在电话亭等他,面容苍白。
    “小尹,妈妈要跟你讲几句话。”少年把电话递给她。
    赫连尹接过,声音无力却安静,“喂妈妈,我是小尹,没事,我们都没事,山上吗?大部分山民都得救了,没事的妈妈,这次救援很成功,妈妈不用担心,我们马上就回家去……”
    两人抵达港岛已是隔天晚上。
    林婉言看着两个面容深凹的孩子,心都揪起来了,赶紧吩咐宋姐炖点补身体的鸡汤鱼汤。
    两人坐在餐桌上,安静地喝着眼前的鱼汤。
    林婉言凝着眉看着他们,时不时问问东北那边的情况,赫连胤如实回答,但没有说他们在那边艰苦的挨饿日子,只淡淡道,困了几天,但一直有东西吃,没大碍。
    几个小伙伴也来家里看赫连胤,见他瘦了一圈,有点心疼他。
    “阿胤,你到底饿了多少天啊?怎么瘦成这副样子?”韩洛宵皱眉问他,这不像是一直有东西吃的样子,瘦得五官都凌厉起来,有些单薄,但不影响他的俊美。
    “不记得了。”赫连胤坐在沙发上啃零食,随口道:“你们放心吧,我多吃几天就胖回来,倒是小尹,瘦得风一吹就会跑一样,咦,小尹呢?”
    他左右张望了下,没见她身影,便冲楼上大喊,“小尹,下来吃零食了。”
    “好,马上来。”楼上应了一声。
    元熙的眼珠转了转,凑到赫连胤跟前,用手肘撞了撞他,“你跟小尹妹妹和好了?”
    “我们两闹过吗?”赫连胤瞅他,眼珠乌黑迷人。
    “别装了,那天陆梓潼的事小尹妹妹不是生气了吗?用不用我去跟小尹妹妹说两句?哎,我那天也是脑袋给驴踢了啊,现在陆梓潼也生气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好了。”
    “叫你那么冲动,等开学了去跟陆梓潼道个歉吧,到时候她原不原谅你,就你的造化了。”
    元熙长叹口气,“真是冤孽啊。”
    不一会,赫连尹穿着运动服从楼下下来,胳膊和腰瘦得似乎只剩下骨头,东北那场灾难吸去了她将近10斤的体重,起先是因为生病,后来是吃不饱,最后是挨饿。
    元熙吃惊,“小尹妹妹,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赫连尹盯着他,眼珠纹丝不动。
    “你来了。”她的笑容有些淡,想必还在为陆梓潼那事耿耿于怀。
    元熙觉得心里委屈,他也是受害者啊,怎么就没人体谅他的心情呢?当时大家不是还很热烈的鼓掌么?岂料事后,都说他太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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