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对头!我今日就要说这个——这两派吧,他们在乐山卯起来了!”
    “哦?竟有此事?”
    “待我细细给你说来……”
    两个老头一唱一和,说得十分带劲。不过大概是段子用了有些时日,茶楼里大多数人也就顺耳一听。
    “他们直接跳过了白山教。”晏维清道。他说话时用上了内力,直接将一线声音送到赤霄耳里,完全杜绝了被人偷听的可能。
    赤霄意思性地勾了勾嘴角。“白山脚下,谅他们不敢。”虽说峨眉山和青城山相比白山距渝州近得多,但奈何白山教顶着魔教的名头,人人都想绕道走。
    晏维清知道说书人的顾虑,但他的重点并不是白山教。“如果峨眉派和青城派也出动了,势头确实不好。”因为这两派显然也只能冲着白山去!
    赤霄却不怎么意外。“华山、嵩山、峨眉、青城……”他略一抬眼,瞥向身侧的晏维清,“你注意到了没有?”
    “……他们都是用剑的。”晏维清不怎么想得出这个结论,虽然这是事实。很显然,获取剑魔的武功秘籍绝对是他们的共同目标。
    “我教从不以剑术闻名,近十年却出了个我,看来人人都急红眼了。”赤霄笑起来,桃花眼里却是一片冰凉。“你觉得他们想不想要你的?”
    ……那当然想。
    答案明摆着,晏维清没打算回答。想要归想要,但那些人没胆子也没理由向他拿——剑神之名响彻天下,人人都敬称他一句晏大侠;基着乾元子的渊源,炎华庄还与少林武当交好,正道武林交游广阔。
    只要还想在江湖中混下去,就算心理再阴暗,都不敢找他麻烦!
    晏维清正想把话题带回去,却突然察觉到茶楼入口处的视线。他一回头,就见着两三个人探头探脑,脸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
    “我就知道那几个抬滑竿的有问题。”赤霄瞥过去一眼,不怎么在意,耳朵还在分神听着峨眉和青城的新仇旧怨,“他们守在城门口,谁进来都能看见,还能借着滑竿的名义套话。”
    晏维清转回头,刚刚还正常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还伸手拂下了赤霄竹笠上的黑纱。“你还是盖着好。”
    赤霄在面纱后眨了一下眼睛,有一点点莫名其妙。
    早在襄阳的时候,他就购置好了一切需要的物品。虽然他更想要面具——那个才能彻底挡掉他内力运转时额头显现的火纹——但它实在太显眼,分分钟被人盯上,只能退而求其次。斗笠面纱,再搭配完全看不出身材的宽大缁色斗篷以及一点点脂粉,他有自信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真实身份。
    ……但晏维清非挡着他的脸干什么?就算他确实不是女人,也没到化了妆就见不得人的地步吧?
    前一刻的茶楼门口。
    “快看,分堂主,他们就在那里!刚刚进来的两个外地人!”一身粗布短打的人附在一人耳边说。
    那人膀大腰圆,脸上煞气毕露。“夫妻俩?”他的小眼睛在横肉间艰难地转动,在晏维清扎着黑布的左眼上一扫而过,落到赤霄身上时就死死地定在那里了。“啧啧,没想到独眼龙也能有这样的艳福!”
    “诶?”两个手下顿时一阵迷茫。再望过去时,他们只对上男人露出的厌恶眼神,以及接下来把面纱放下来的动作。对方的举动有意无意地遮挡了他们的视线,以至于他们只来得及看到一个小巧精致的下巴颏……
    卧槽,美人!果然是艳福啊!
    两个手下都在暗恨自己眼瞎。在城门的时候,他们还想着这么高大的女人长得肯定也粗犷,没想到面纱底下却是这样一张脸。这下可好,被分堂主看见,美人绝对没他们的份儿了!
    分堂主的反应也一如属下的料想。独眼龙和他夫人?江湖上从没听说这两号人物啊!他小心思滴溜溜直转。看来不是什么劲敌,但上头交代了正事,不好明目张胆地动手……
    “先走!”他命令道,还依依不舍地多瞄了两眼。如此美人,配独眼龙实在浪费,不如跟了他……没错,马上就叫人设伏!
    赤霄只来得及听见那句“先走”,心里默默转了一圈。“应该是毫堂渝州分堂堂主,外号胖子,”他不太能确定,“似乎姓陈?”
    晏维清犀利地盯了他一眼:“你有印象?”白山教底下堂口众多,就算赤霄是教主,也不可能全数认识。
    “教中每年都办一次大宴,有些分堂能来。”赤霄小幅度点头,“秦阆苑好像挺看重他,但画堂和弦堂对他意见都很大,不然……”
    后面的话,赤霄没能说下去。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了晏维清那么做的理由——
    陈胖子好色,平素就爱动手动脚占便宜;画堂弦堂多的是年轻貌美的姑娘,自然心生嫌恶。同理可推,难道陈胖子对他也起了觊觎之心?
    “他什么眼神?”赤霄的脸也阴了下去。男的女的都分不清,还自诩什么花下风流?而且,看上他?秦阆苑都没那个胆子,陈胖子敢?
    这语气确实不爽,但里头并没有惊讶,晏维清便知道这是个惯犯。陈胖子刚说先走,显然有后招等着……他垂下眼,掩过了其中一闪而过的利光。
    但这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赤霄。根本不用看,他就能感觉到对方身上一瞬间漫溢的剑气,以至于他尾椎到颈椎整个儿绷紧,立时做好了迎战准备。只不过情况很明显,让晏维清这么做的对象并不是他。
    ……这人一路上都和和气气的,还有心情厚脸皮,偏偏被陈胖子一个眼神惹毛了?
    赤霄一开始不太能理解。
    在教中,陈胖子武功确实还算高强;但放在他们俩面前,依旧完全不够看。不长眼的杀了便是,他也不缺这一个属下,何劳剑神动气?
    而不管是怒还是喜,都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在意。在意的越多,牵绊也就越多,道心便更难平静……
    想到这里时,赤霄没忍住多看了晏维清一眼,心中那些隐藏极深的忧虑悄悄冒了个头。
    被剑神剑魔一起惦记上,陈胖子显然没在渝州城外三十里处的山沟埋伏里得到任何好处。
    “……你们不能杀我!”在满地横尸的包围中,他绝望地大吼:“如果我死了,你们就会被我圣教追杀到底!”
    “我圣教?”赤霄冷哼一声。“你还有脸说?”
    “……男的?”陈胖子刚一听到声音,顿时大惊失色。美人怎么会是男的,还用那种语气,难道……
    赤霄冷笑一声。他右手还握着一把刚刚顺手抢过来的宽刀,左手顺势把斗笠一掀。没了面纱的遮挡,他额心细长的火纹图案愈发刺目。
    “圣、圣……圣主……圣主令!”陈胖子一张紫红脸膛顿时血色尽失。最坏的猜想被证实,他只觉得膀胱一紧,腿软得根本站不住。“圣主饶命!圣主饶命啊!”
    对此,赤霄只扬了扬下巴。
    顺着那方向,已经瘫倒在地的陈胖子颤颤巍巍地转头。不看不知道,一看——
    卧槽,那个独眼龙竟然不是瞎子!再等等,他手里拿着的那把剑是什么?莫不是……乌剑?
    “报上名来。”晏维清冷声道。长长的黑布带在背后迎风飘扬,再加上几乎冷硬成冰雕的眉宇,衬得他整个人像煞神降世。“晏某剑下从不死无名之人!”
    死到临头的陈胖子现在终于理解了被剑神追杀的恶人们的心情,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秦堂主误我!圣主竟然和剑神一道走,那怎么可能拦得住?一道走也就算了,谁知道他们还能扮成夫妻,害他傻乎乎地撞到死路上去?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第31章
    解决陈胖子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后,赤霄与晏维清并没立即继续赶路,而是在西南方高处找了个隐蔽之处藏身。
    越早到达戎州越有利,因为戎州与白山之间的路途比巴蜀之地险峻十分不止,还可能遭遇人为的阻挠,聪明人都会匀出更多时间在那儿。
    也正因为如此,两人没在渝州过夜,而是备齐水粮后即刻出城。此时天色近晚,赤霄蹲在枝叶茂密的树杈之间,从缝隙间窥伺着远处地面的动静。山沟地形适宜埋伏,也方便了他现在的行动。
    “你在等人?”晏维清只能这么猜测。
    虽说陈胖子是为了私事才出动毫堂在渝州的堂众,然而人数实在不少,其他堂口极可能也有风闻。要不,陈胖子也不会说什么杀了他就会遭到白山教报复之类的话。
    赤霄干脆地点头。“别的堂口暂且不说,香堂和音堂很有可能来,尤其是音堂。”音堂的主职就是收集情报,同地分堂主的动向自然在关注范围内。
    晏维清不怎么了解白山教内部的运作方式,但他隐约能猜出一点。“你担心他们往总坛报信?”
    “一半吧,”赤霄依旧紧紧地盯着那一片横尸,“我只希望他们知道得不多。”
    为什么赤霄会有这种希望,晏维清马上就明白了——秦阆苑知道陈胖子死了没关系,能猜出和赤霄有关也无所谓,但他们得确保他们俩都化了装的消息不传到他人耳朵里。简单来说就是,可能暴露他俩行踪的人都得死,而赤霄不那么想亲自血洗白山教渝州分堂。
    “即使他们不是主谋,也在助纣为虐。”晏维清突然冒出一句。
    赤霄的注意力一直在地面上,闻言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你说那些篡权的?”他停了一下,没听见对方回答,便转过头。晚天擦黑,又在密叶之间,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他依旧看清了晏维清抿得笔直的唇线。“底下的人知道什么?不过照着上头的指令行事而已。”
    闻言,晏维清脸色更冷。他当然知道这些,但问题在于,只要一想到那些人正是导致赤霄在半年时间里生死未卜的罪魁祸首,他就不怎么想放过他们。
    “江湖传言里,只说剑魔心狠手辣吧?”赤霄不由失笑。怎么现在感觉晏维清比他更想斩草除根?
    晏维清继续不言语,然而周身气压又低了两分。
    赤霄没对此发表意见。因为在他们低声交谈的功夫里,地面上已经有了动静——三五个人驱马疾奔,在看见尸体时纷纷跳下来检查。天色黯淡,距离又有些远,面目都分辨不清,但为首的人十分醒目,因为他肩膀上停着一只鸟。
    “白眉雀鹰……”赤霄一眼就认了出来。“果然是音堂来了。”接着,他不再说话,专注于倾听那些人的交谈——
    “童堂主,毫堂的人全死了!”
    “怎么可能?!陈胖子带人出城的时候,不是说他只是看中了个江湖女子吗?”
    “说是这样说,但除了陈堂主自己,没人见过那女子的真面目!据说是戴面纱穿斗篷的……”
    “戴面纱穿斗篷的江湖女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个!这下可好!在节骨眼上出这种事,咱们还找不到谁杀的人,如何向总坛交差?”
    “百里堂主想必不会怪罪咱们,毕竟现在大家的心思都在圣主上。陈分堂主自个儿看上了个女人,没想到却踢到铁板,还拉上整个毫堂陪葬……这事儿本就不在理,想必秦堂主也不好刁难!”
    “说是这样说,但是如今教中情形,还不是秦……”那个被称作童堂主的男人长长叹了口气,没说下去,只换了个话题:“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速速修书,报于总坛!”
    “是!”
    “照前日线报,凌堂主与百里堂主今夜必能抵达戎州。再修书一封,报于戎州!”
    “是!”
    话说到这里,后面的也就不必再听了。
    “看来音堂手里没什么有用的线索,那就随他们去。”赤霄略微沉吟,“只不过,凌卢和百里歌今夜到戎州……他们怕是准备在那里等着我!”
    “但他们好似慢了不少。”晏维清立刻抓住了一个重点。
    “是,”赤霄点头,“若一切依旧,他们前几日便该到了。除非……”他眼神忽而一厉。凌卢和百里歌是为追杀他和宫鸳鸯而下的山;如今他没事,岂不是意味着宫鸳鸯被抓到了?还有一种更大的可能则是,对方手里的人质是张入机!
    没错,离开杭州烟柳巷的那日,还是九春的赤霄听见了卿凤台里三人的部分谈话。那时的他对除了自己真实身份外的东西都不明所以,而现在的他完全对上了号。
    气氛急转直下,晏维清立时察觉。“不管他们抓到了谁,对你来说,都是诱敌深入、瓮中捉鳖之计!”
    “我知道。”赤霄简短地回答。但不管是什么计,他都必定要把人救出来!
    虽然这话赤霄并没说出口,但晏维清岂有不明白的道理?他在闭关七日时已经把事情想得很透彻,包括赤霄可能采取的应对之策,还有他自己的。
    “我陪你。”他沉声道,声音轻而坚定。
    赤霄愣了下,完全没料到晏维清就这么捅破了他们心照不宣的事实。而没料到的结果是,他也没忍住苦笑。“你还是说出来了。”
    “你知道,你没法甩开我。”晏维清继续说,眼睛异常明亮。
    虽然赤霄确实一直都知道这个,还知道晏维清一向是个打定主意就不会放弃的人,但他还是没法不尝试劝说:“这一摊浑水,谁见谁头疼,搅合进来对你有什么好处?”没看人家少林武当都不想管吗?那才是明智之举!
    “搅合进来确实没什么好处,”晏维清回答,又抢在赤霄赞同之前转折,“但不搅合进来有很大的坏处。”
    “什么坏处?”赤霄一时间没理解。
    晏维清没有直接回答。“你明知道我不会那么看你去死。”他重复了一句之前说过的话,想了想,又补了三个字:“再一次。”
    赤霄原本想说,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但这话立时被“再一次”打回了肚子里。面对着一个绝不可能在这种问题上撒谎的人、而且那人说过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一次,他说不出口——
    他能说什么?他敢说什么?难道他真的可以在这种情况下回答,“我不会有事、因为你一定会救我”?
    恃宠而骄到过分的地步,剑魔没那么大脸。把人心当狗屎践踏的事情,赤霄也狠不下心。
    “……那只是可能,而且是最坏的。”他最后只能这么回复,莫名心虚到自己都不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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