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来人正是苏子衾,只是褪去白衣的他多出几分锐气,听到云旸开口也只是微微颔首便不请自坐。
    “呵。”云旸看他如同在自家一般自如,“你倒真是不客气。”
    苏子衾一拂衣摆不甚在意:“你我二人又何曾有过客气一说?”
    云旸撇撇嘴角掩饰心中的不屑:“不知稀客上门,有何贵干?”
    苏子衾对此讳莫如深:“想必你心中有数。”
    一时只剩房外风声簌簌,谁都不愿先挑明,气氛有些僵滞。正好小厮端了茶水上来,云旸却摆摆手让他直接退下了。
    小厮有些愣神,这来者是客,若连杯茶水都不给岂不是失了礼仪,主子何曾对客人失礼过?再三权衡下,小厮未多嘴,既然主子如此要求定是有他的道理,遂把茶水又端出去了。
    苏子衾见小厮把门关上了才开口道:“不知三皇子竟厌我至此,连杯茶水都不愿招待。”
    “苏公子这说的哪里话,我哪是不愿,而是不敢。”云旸笑了笑,“省的你回去后有个三长两短的,还以为是我在茶水中做了手脚。”
    苏子衾敛眸:“听你这语气,可是巴不得我早点死呢?”
    云旸也不避讳笑容更盛:“然。”
    苏子衾闻言倏地抬头直直看向他,眼中波翻云卷而后渐渐化开,融入那潭深的眼眸深处,凌气只一瞬便散,若未细看却是丝毫都不能觉察出来的。
    云旸未错过那一瞬的凌意站起身走至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压制道:“你是在怨我?可你又有何资格怨我!”
    “苏某哪敢有所怨言。”苏子衾并未直对,反而放松了颈背懒懒地靠在椅上,一派闲散,视线幽幽移至窗边道,“不过可怜有人沉溺于往事中,只长年龄不长心智,幼稚如初!”
    云旸闻言瞳孔蓦地放大,当即撩袍回身,在归位程中缓下怒意,至坐回椅上时,脸上已不见任何怒气之兆:“苏公子何出此言?哦,莫不是因为我抢了你的渡花?”
    苏子衾笑:“一朵小小的渡花而已,涟儿尚不通情故,这花中寓意便没了落处,廖凡普通,我又怎会在意。”
    云旸怎会听不出他语中的明嘲暗讽,回击道:“是,我不似某人,状似道然却趁人熟睡之际不行君子之轨。”
    苏子衾手下一紧,此事他十分怨悔,云旸自是紧揪不放。
    回想那日,阿姮初馋嘴,偷了一坛叶御史私藏的果酒来与他分享,由于她怕酒香传出被逮住就携了他出府,二人于夜半时分溜至北敞繁街的一处屋顶上,就着缤彩花灯打开了罐藏。阵阵果香四溢,他便未尝先醉放松了戒备,不知云旸早先烦心至此,就躺在不远处更高的一段屋顶上。
    叶琉涟已迫不及待地倒出了两杯,给了他一杯,自己那杯竟是一饮而尽。苏子衾呆愣,她这哪里是尝酒,竟这般豪饮,能尝出什么来?果不其然,叶琉涟喝完后砸吧砸吧嘴没尝出什么味儿来又倒了一杯。果子酒甘而不辣,只是她不知这坛窖藏的果酒后劲甚大,苏子衾方品完一杯,她已经大半坛下了肚,脑子迷迷登登地开始晕乎,又要唱歌又要跳舞,苏子衾拉了好半晌才把她哄住,趴在自己的膝上睡着了。
    华灯渐没,阵阵柔光打上来,在她安静的面容上交替呈焕,更衬得皮肤细腻如脂。也许是沾了酒的缘故,苏子衾的胆子大了些,竟不自觉地俯首将唇瓣贴上了她的额头,岂料一幕幕皆被云旸看在了眼中。
    “没想到,你也会趁人之危?”云旸半扶着檐边淡淡道。
    苏子衾听到此声方如梦初醒,看向声源处,云旸正一脸戏谑地瞧着自己,霎时酒醒!不过云旸也没再多言,看了一眼醉倒在他膝上的叶琉涟就转身离去了。
    醒过神来,苏子衾看向云旸,时过境迁,他提及此事眼中的戏谑之意未变,只不过身份变了,成了他中意之人的未婚夫。
    “你与我又有何不同,她非心甘情愿,你行的亦非君子之为。”
    云旸笑的甚欢:“你这话说的倒是有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她婚事乃是父皇亲赐,她与御史大人皆已应下,何来非情愿之说,我难道还强迫了她不成?”
    “是么?”苏子衾淡淡开口,“你确定,对于此事皇帝未做他想?”
    云旸张口却又顿住眼含深意,不过一瞬便复厉声道:“君王之心岂是你可随意揣测的!”
    苏子衾见状,笃定心中所疑质问道:“所以你就用涟儿作饵以探测皇帝的心意?!”
    云旸闻言按住扶手,抿唇不语。
    “想必你在端午那日就有所怀疑了吧,所以才特意拿渡花生事,好有正当的理由把她接到你私府中去。”苏子衾踱步至他身前又道,“且你明明知道他们一次未得手必会再行伏击,而去往东郊之路,便是再合适不过的机会了,所以你只派了一个车夫去接她,而让那拨去护院的亲卫守在府中。”
    云旸听他说完索性承认:“对,你说的没错,我是想借此来看看想要她性命的背后之人是谁,但那也是我的事,与你和干。”
    苏子衾听到他承认手心紧握压抑怒气,他竟真的丝毫不顾阿姮的性命,只把她当做可利用之人!
    云旸见之起身缓声道:“怎么,你心疼了?”而后见他未语又道,“我知你不会舍得让她涉险,自然会护她无恙,只是没想到护她的人竟是那司雪阁的李国源!”
    “所以?”两个字冷冷被丢出,苏子衾看向他的眼神犹如冰凌,一寸寸朝他逼去。
    “父皇的想法亦可改变,至于那叶琉涟……”云旸丝毫不在意地冷视过去,“就为了你现在这副表情,我也定是要娶的!”
    苏子衾眉头微蹙,他只怕云旸是因他之故而特意想娶阿姮并不会好好待她,尤其此番竟是如此利用阿姮来揣测皇帝的态度,他怎能放心!
    “你也未免太过自负了吧。”苏子衾暗暗施气平复心绪。
    “是么,比不得有人自作聪明。”云旸环走至他身后,于他背向而立继道,“李国源来京可是代表的司雪阁?恐怕不久之后长安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不知,你在其中又作何角色?”
    说到最后一句是云旸霍地回头看着他的后身咄咄行词,苏子衾倒是不疾不徐地悠悠回道:“你猜我在其中是作何角色呢?”
    “你两次三番怂恿大哥与我作对,其心昭然,我岂能不知?”
    “哦?我如何怂恿了,你可有证据?”苏子衾站起亦回身与他对视,“若没证据,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的。”
    “哼,别装模作样了,大哥在前往交州途中失踪不可能与你没有干系!”说到这里他难免有些激动,他一向最敬重大哥,可是都是因了他的缘故导致现下大哥对他颇有微词,兄弟情谊再不复往昔。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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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翻涛覆浪起卷 (7)捉虫
    苏子衾微微扬眉,似是头一回听说:“竟有这等事?”
    “到底怎样,你我自然心知肚明,只是我大哥宅心仁厚并无意朝堂纷争,你却屡屡将他推与那风口浪尖,究竟存了何种心思!”
    苏子衾并未回他反而问了别个:“你是从何处得此消息,皇帝可知?”
    云旸不语,他派人跟了南下去盯着,自然不能让父皇知道,若大哥处无人报信,父皇当然不知:“不管如何,他是东政的大皇子,倘若他出了什么事可不是你能担待的起的!”
    苏子衾低头浅笑:“你既想要那皇位,又想保住兄弟情谊,天下哪有这般好事,做人可不能太贪心了。何况,他若真出了事你心中真的毫无窃喜之意?”
    “胡说!若不是你,大哥怎会与我生分至此!既然是你先挑起的事端,也就怪不得我夺了你的心头之爱了。”
    苏子衾一直隐了心意,竟巧合就那一回还被他撞见,心中对自己甚恼,但面上仍是风轻云淡:“你若能好好待她,我自然不会于大皇子处作梗,其实你我的目的相同,为何不能平心而处呢?”
    谈到此处云旸思及过往已是恼怒不欲多言:“我跟谁都不会跟你平心而处,若你今日为此事而来,那我答应你必会好生待她,同样你也不得伤我大哥分毫,若无他事,就请回吧。”
    苏子衾一揖:“希望三皇子谨记今日之言,苏某告辞。”说完便拂袖而去了。
    云旸看着他施然离去的背影气就不打一处来,真是添堵!
    交州。
    一经路相谈云昭得知,在交州,那就是万侯爷的天下,方均庭多次递上的弹劾折子都大多被他挡了下来,但是要说一个被弹劾的官员都没有的话陛下定也是怀疑的,便遗漏了几个无关紧要或者他看不惯的人的折子通过去传递至长安。
    “这万瑞庸还不就仗着往日军功和他那嫁进宫里的小女儿就作福作威,所有新上任的交州官员还得去他那里先行拜会,不去就要被他派人强行拖去!”说到此处,方均庭恼的直晃脑袋,“说是要教规矩得入乡随俗,可他的字里行间分明把他自己说成了规矩!这些年在他的撑腰下,南海官员手中扣下的赈灾银款绝不是个小数目!”
    云昭不知他一侯爷,竟可如此对待朝廷命官遂道:“他竟如此嚣张!方州牧,你此话可当真?这可不是小事,你切莫夹杂了私人恩怨而夸大其词。”
    方均庭回道:“下官哪敢夸大,这确是事实!”
    云昭拧着眉头道:“可那么多官员,没一个反抗?”
    “旧官员都巴不得巴结着他,还能跟着讨得好处,所以早就商谈好要联合起来排挤我们这些新上任的,有的不堪打压只得与他们为伍,也有不乏坚持己律的,结果……”方均庭说到此处哽了一下,叹息着又是一阵摇头。
    云昭瞟到他动作间露出袖内打了补丁的里衣,手下拳头攥的紧紧,一介高官尚且如此,可怜那些百姓了,怪不得一灾就荒,原来确实有源头的。
    方均庭见云昭看向自己的袖口,不好意思地把里衣往里挽了挽:“皇子勿见怪,朝廷发放的俸禄那万侯爷是无权干涉的,自是足以保我一家老小吃饱穿暖,下官这样也是迫不得已才做样子给其他官员看,不然还不知要捅到他那如何刁难下官和家人了。”
    云昭点点头表示理解:“我记得后宫有一侯爷之女,音如蜜糖甚得父皇喜爱,如今已晋为美人。”
    方均庭听到点点头:“正是她,那万侯爷巴不得周围的人都知道他有一个得宠的女儿,到处宣扬。”
    “万美人……”云昭暗暗念了一遍,记得她和三弟的母亲柳昭仪交好,而柳昭仪又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所以也难怪这万侯爷如此嚣张,到底也只是狐假虎威罢了。
    不过想起三弟他有些头痛了,不知为何他对苏子衾抱有很深的成见,可是自己却是极欣赏苏子衾的,何况他似乎还与那司雪阁主交情匪浅,因缘矛盾僵到了现在,三弟和他都疏远了。
    车马继续前行,已至南海境内。
    云昭曾应夷辛之言在离开驿站前亲笔写了一封信条让仿扮之人留在了车上,信上言他已先行一步在南海郡郡守府会合,他们走的是小路,自是比官道更为快捷些,此时大约能快了官方车马约有一日。
    没一会,云昭听到车外人声嘈杂,马车也渐渐停了下来,马夫敲敲车厢门:“皇子,长老请您下车一看。”
    方庭均亦想跟随却被马夫挡下:“州牧大人且在车上先等一等。”
    “我知道了。”方庭均虽不知为何但还是坐回去了,顺势撩开了车帘一角向往观望,待看到车外之景又瞅瞅自己的官服,这才了然。
    云昭还没下马车呢,就被眼前所见震到了。
    如今正值盛夏,一望无际的田地上,没有一株庄稼,几个破布棚子分散分布,歪歪斜斜地支着,几棵大树伫在小路间,稞土的树根都潮露在外,无力地向外延伸中隐隐透出几丝衰败气息。
    几户人家正靠着树干或休憩或低头挖着什么,衣服破破烂烂头上还沾满了泥土,时不时用当地方言交谈几句,云昭虽是听不懂但也能听出语气中的怨怼与无奈。
    夕阳的余晕在天边扬扬抹开,漾了半边的红,可再美的天色依旧无法暖融眼前的凄凉之景。
    苍同缓步上前,眼睛看着农户有些悲凉:“他们已经饿的只能挖野菜或树根充饥了。”
    云旸讶然:“父皇分拨了那么多粮食,还命人从未灾的郡县调来,怎的竟只能吃这些!”
    “呵。”苍同冷笑一声,“粮食?他们甚至连安身之家都没了,只能死守在自己的田地中,生怕连这最后的一席之地都被夺了去,这还算好的了。”
    “什么?!”云昭听到苍同最后的话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震惊,紧紧地拽了袖内衣口,想起在车上自己还吃着精致的糕点,一时赧然,折身上车欲去取,待取出来时已有两人提了三大袋干粮上前了。
    苍同拦下云昭欲上前的步子摇摇头,只见那两人已走近农户聚集处放下干粮袋就往回跑,周围有人立刻扒开,看到之后惊喊了一声“是吃的!”周围的人听到后不论男女老少,均蜂拥上前,疯了一般开始争抢。
    分食物的两人因泥土久涝深一脚浅一脚的不好跑,未能及时赶回,被几人推到在泥泞中,好容易才脱身,气喘吁吁地回到马车前敲敲车厢道:“州牧大人,您可以出来了。”
    方庭均本在车窗处注视,待看到外面开始哄抢时便起身整理官袍,等到来人敲车厢已经半脚迈出了马车,此刻哄抢之地已有成年男子抢夺粮食而推搡幼孺。
    “你们做什么呢!”方庭均下了马车便扯了嗓子大喊一声。
    众人向声源处张望,只见一位身着官袍的人站在马车外,周围还有不少人,便再也顾不得争抢,纷纷抱紧了自己已到手的粮食逃的远远的,幼孺跑不动便就近钻进了布棚内,一些跑远了的还不住地往这边张望,观察方庭均的动向。
    云昭愣了一下才知晓为何方州牧之前说,苍长老要他穿着官袍呢,没想到百姓怕官竟怕成这样!
    这时背后“砰咚”一声响,云昭闻声回头,只见一约莫九岁左右的孩童环着胳膊趴在地上紧闭双眼吓的瑟瑟发抖,瘦的皮包骨,怀里隐约还能看见几个白面包子,由于摔倒,一个圆溜溜的包子顺着小路滚到了云昭脚下。
    那孩童听到有人走近的脚步声就抱住了头,身子紧紧缩成一个团,嘴里嚷着:“别打我别打我,我再也不敢了!”听声音竟是一个女童,可是浑身脏兮兮的根本分辨不出模样。
    云昭闻言脚下一顿,眉头皱的更紧。
    一个藏在最近的布棚里的妇女看到此景悄悄探出身子,见这群人不似城里的恶霸官员上来就打赶他们,何况还分了吃食,且这位公子衣着讲究气质斐然便大着胆子出声道:“官爷菩萨心肠,就饶了这孩子吧,她打小没了父母,平日就靠乞讨为生,能活到现在已是不容易了。”
    说话间她身后探出一个小人,眼睛不住地往自己手中的点心上瞟,云昭是一直看着的,知道他们离的远,方才的干粮一份都没抢到,只是这方言实在难懂,不知那妇女这一串话出来究竟说了什么。
    夷辛知云昭定是听不懂的便上前给他解释了一遍,云昭这才明白,对那偷包子的孩童道:“无事,你且回去吧。”
    而后回过头看到那妇女身后的那个小人馋的直咽口水,便想把手里那盘点心递过去,夷辛本要帮忙,被他阻止了,只能看着他一步步踩进泥泞中。
    夷辛看向苍同,见他直视云昭的身影,眼里含了赞许,心想,阁主的眼光果真是没错的。
    所幸,许是由于有方庭均那一嗓子震慑了其他人,加上他们一行也有不少人,便没有人再敢上来哄抢,云昭顺利地把糕点递过去,看着那孩子塞的腮帮子满满,这才回了来,却见那偷包子的孩童依旧原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忙迈大几步冲着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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