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温宁一语不发,垂着头,低声道:“公子,对不起。”
    魏无羡道:“你一定要这样跟我说话吗?也行。”
    说完,他也在温宁面前,对着他跪了下来。
    温宁一惊,忙不迭对着他磕了一个头。魏无羡也有样学样,对他磕了一个头。温宁连忙跳了起来,魏无羡这才从地上悠悠站了起来,拍拍下摆灰尘,道:“早这样挺直了腰杆讲话,不行吗?”
    温宁低头不敢说话。魏无羡道:“什么时候恢复神智的?”
    温宁道:“刚刚。”
    魏无羡道:“刺颅钉在你脑子里时发生的事还记得不记得?”
    温宁道:“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
    魏无羡道:“记得什么?”
    温宁木然道:“……记得听到人说,乱葬岗没了。人……全都没了。”
    魏无羡道:“一点好的也没听到?还听到了什么?”
    默然片刻,温宁道:“江澄杀了您。”
    魏无羡道:“不是他杀的我。我是受反噬而死的。修邪道如走独木桥,遭受反噬是必然的。不过是早与晚的问题罢了。独木桥总不可能走一辈子。”
    温宁终于抬眼直视他,道:“可是,若不是他故意挑在那个时候……”
    这时,一楼的大堂里,传来了一阵响亮的瓷器碎裂声。
    蓝思追的声音随之响起:“我们之前不是在谈论薛洋吗?为什么要吵到这个上面来?”
    金凌怒道:“是在谈论薛洋,我说的不对吗?!薛洋干了什么?他是个禽兽不如的人渣,魏婴比他更让人恶心!什么叫‘不能一概而论’?这种邪魔外道留在世上就是祸害,就是该统统都杀光死光!”
    温宁动了动,魏无羡摆手示意他静止。
    蓝景仪道:“你发这么大火干什么?思追又没说魏无羡不该杀,他只是说修邪魔外道的并不全都是薛洋这种人,你有必要摔东西吗?”
    金凌冷笑道:“他不是还说了一句,‘创此道者也未必想过要用它为非作歹’吗?‘创此道者’是谁?你倒是告诉我,除了魏婴,还有谁?!真是叫人费解,你们姑苏蓝氏,也是仙门望族,当年你们家的人没少死在魏婴手上吧?怎么你蓝愿说话立场这么奇怪?听你的意思,难不成还想给魏婴开脱?”
    蓝愿就是蓝思追的名字。他依旧彬彬有礼:“我并非是想给他开脱。只是建议,不清楚来龙去脉之前,不要随意下定论。须知此来义城之前,不也有不少人断言,栎阳常氏的常萍是晓星尘道长为报复泄愤所杀吗?可事实又是如何?”
    金凌道:“常萍到底是不是晓星尘道长所杀,没有任何人看见。所有人也只是猜测而已,断言什么?可魏婴穷奇道截杀,血洗不夜天,两役之中,多少修士命丧他手,命丧温宁和阴虎符之下!这才是无数人都看在眼里的事实。狡辩不了,抵赖不得!而他唆使温宁杀我父亲,害死我母亲,这些,我更不会忘!”
    若是温宁脸上有血色,此刻一定消退殆尽了。
    可他没有。他永远也只能展现一张木然的面孔。温宁低声道:“……江姑娘的儿子?”
    魏无羡一动不动。
    金凌又道:“我舅舅跟他一同长大,我祖父视他如亲生,我祖母对他也不差,可他呢?害得莲花坞一度沦为温氏乌合之众的魔巢,害得云梦江氏支离破碎,害得他们双双身陨,如今只剩我舅舅一人!野心勃勃不知收敛兴风作浪,最终死无全尸!这来龙去脉,还有什么不清楚的,还有什么值得商榷的?”
    他咄咄逼人,蓝思追不应一语。半晌,另一名少年道:“好好的,为什么要为这个吵起来?我们不要提了好吗?菜都凉了。”
    又一人附和道:“是啊,别吵了。思追也就是说话不留心罢了。金公子坐下,一起吃饭吧。”
    金凌哼了一声。蓝思追这才开口,依旧不失礼仪:“好吧。是我失言。金公子,请坐吧。再吵下去,把含光君引下来就不好了。”
    一提含光君,果真有奇效。闻言,金凌顿时连哼都不哼了,传来一阵挪动桌子板凳的声音,看来是坐下了。大堂里重新嘈杂起来,少年们的声音,淹没在交错的杯盘盏碟筷中。
    魏无羡和温宁静静地站在小树林里,都是面色凝沉。
    默然间,温宁又无声无息地跪了下来。
    魏无羡道:“不关你的事。”
    温宁刚要开口说话,忽然望着魏无羡的背后,微微一怔。魏无羡正要转身去看,只见一袭白衣越过了他,提起一脚,踹在温宁的肩上。
    温宁被踹得又压出了一个人形坑。
    魏无羡连忙拉住意欲再踹的蓝忘机,道:“含光君,含光君!含光君,息怒啊!”
    看来是“睡”的时间已过,“醉”的时间已至,蓝忘机找出来了。这情形莫名熟悉,历史真是惊人的相似。
    这一次,蓝忘机看上去比上次更加正常,靴子也没穿反,连做踹温宁这么粗鲁的动作时,那张面孔也越发严肃正直、大义凛然。被魏无羡拉住之后,他一振衣袖,点了点头,一派傲然地站在原地,依言不踹了。
    魏无羡抽空对温宁道:“你怎么样?”
    温宁爬了起来,道:“我没事。”
    魏无羡道:“没事就起来,还跪着干什么。”
    温宁站了起来,犹豫了片刻,道:“蓝公子。”
    蓝忘机皱起眉,捂住了耳朵,转过身背对温宁,面对魏无羡,用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
    温宁:“……”
    魏无羡道:“你最好不要站在这里,他……不太喜欢看到你。”
    温宁道:“……蓝公子这是怎么了?”
    魏无羡道:“没怎么。醉了而已。”
    温宁道:“那您扶他进屋去吧。”
    魏无羡道:“你自己小心点。”
    温宁点点头,忍不住又看了蓝忘机一眼,这才退去。
    魏无羡拿开蓝忘机捂住耳朵的双手,道:“好啦,走啦,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人了。”
    蓝忘机这才放开了手,浅色的双眸直愣愣地盯着他。
    作恶的欲望正在魏无羡心中汹涌澎湃,他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不怀好意地笑道:“蓝湛,还是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蓝忘机:“嗯。”
    魏无羡道:“把你的抹额摘下来。”
    蓝忘机把手伸到脑后,慢慢地解开了带子,将这条绣着卷云纹的白色抹额取了下来。
    魏无羡仔仔细细地看着这条抹额,道:“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我还以为藏着什么秘密。那为什么从前我摘下来,你那么生气呢?”
    忽然,他感觉手腕一紧。只见蓝忘机用抹额捆住了他的两只手,正在慢条斯理地打结。
    魏无羡道:“你这是干什么?”
    他想看蓝忘机究竟要做什么,便任由他自己行动下去。蓝忘机把他两手捆得紧紧,先是打了一个活结,想了想,仿佛觉得不妥,解了开来,改成一个死结。再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妥,又打了一个。
    姑苏蓝氏的抹额后边是垂下的飘带,行动时飘起来极为美观,因此也很长。蓝忘机一连打了七八个死结,叠成了一串难看的小疙瘩,这才满意地停手。
    魏无羡道:“喂,你这条抹额还要不要啦?”
    蓝忘机眉头舒展,牵着抹额的另一端,拉起魏无羡的手,举到眼前,仿佛在欣赏自己伟大的杰作。魏无羡的手被他提着吊起来,心想:“我好像个犯人啊……不对,我为什么要陪他这样玩?不是应该我玩儿他吗?”
    猛然惊醒,魏无羡道:“给我解开。”
    蓝忘机欣然伸手,故技重施,又伸向了他的衣领衣带。魏无羡道:“不是解开这个!解开手上这个!解开你绑着我的这个东西!这条抹额!”
    若是被蓝忘机捆着手脱光了衣服,那画面,真是想想都可怕!
    蓝忘机听了他的要求,眉尖又蹙起来,半晌也一动不动。魏无羡举着手给他看,哄道:“不是听我的话嘛,给哥哥把这个解开。乖。”
    蓝忘机看了他一眼,平静地移开了目光,仿佛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需要费心思考一段时间。魏无羡喝道:“哦,我懂了!让你绑我你就很来劲儿,让你解开你就听不懂了对吧?”
    蓝家的抹额和他们衣服所用的材料一致,看似轻盈飘逸,实则坚实无比。蓝忘机捆得很紧,又打了一长串的死结,魏无羡左扭右扭也挣不脱,心道:“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幸好是抹额而不是什么绳子之类的鬼东西,不然他还不得把我全身都绑了!”
    蓝忘机一边眺望远方,一边手上拽着抹额的带子,拉呀、晃呀,手里玩得很欢的样子。魏无羡又道:“给我解开好嘛?含光君,你这么仙的人儿,怎么能干这种事呢?你捆着我要干什么呢?给人家看到了怎么办?嗯?”
    听了最后一句,蓝忘机拉着他朝树林外走去。
    魏无羡被他拽着走,边踉跄边道:“你你你等会儿。我意思是给人家看到了不好,不是说让你把这个给人家看!喂!你是不是假装听不懂?你故意的吧?!你只听懂你想听懂的是不是?!蓝忘机!”
    话音未落,蓝忘机已拖着他走出了树林,绕回了街上,从酒楼一楼重新进入大堂。
    一群小辈还在吃吃喝喝玩玩闹闹,刚才虽然有点小不愉快,但少年人总是马上就能忘掉不愉快的。他们正行酒令行得欢,蓝家几名小辈偷着喝酒,一直有人盯着二楼楼梯防风,谨防被蓝忘机发现,谁知忽见蓝忘机拖着魏无羡,从大门迈进来,个个都惊得呆了。
    哐当哐啷,蓝景仪扑手去藏桌上的酒壶,一路打翻了几个碟碗,一点藏匿的效果也没有。蓝思追站起身道:“含、含光君,你们怎么从这边又进来了……”
    魏无羡笑道:“哈哈,你们含光君坐得热了,出来吹吹风,心血来潮杀个突击,这不,果然就抓到你们在偷酒喝了。”
    他心中祈祷,请蓝湛最好直接把他拖上楼去,不要跟人说话,也不要做多余的动作。只要他继续一语不发,维持冷若冰霜的表象,不会有人发现他不对劲的。
    刚这么想,蓝忘机就拉着他,走到了那群小辈的桌前。
    蓝思追道:“含光君,你的抹额……”
    还没说完,他就看到了魏无羡的手。
    含光君的抹额,就绑在魏无羡的手腕上。
    仿佛是嫌注意到这个的人不够多,蓝忘机提着抹额的带子,把魏无羡的手拉起来,展现给所有人看了一遍。
    ☆、第44章 佼僚第九2
    蓝景仪嘴里的一只鸡翅掉了下来。掉进碗里,酱汁四溅,溅脏了他的胸口。
    魏无羡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酒醒之后,蓝忘机可以不用见人了。
    金凌惊疑不定道:“……他在干什么?”
    魏无羡道:“给你们展示蓝家抹额的一种特殊用法。”
    蓝思追道:“什么特殊用法……”
    魏无羡道:“当遇上很奇怪的走尸,你们觉得需要带回去好好检查的时候,就可以把抹额解下来,这样绑着带回去。”
    蓝景仪嚷道:“这怎么行?我们家的抹额是……”
    蓝思追把鸡翅塞回他口里,道:“原来如此。竟然还有如此妙用!”
    无视一路旁人的诡异眼神,蓝忘机拖着魏无羡径自上楼,入房,转身关门,闩门。把桌子推到门前,仿佛要挡住外面的什么敌人。
    魏无羡道:“你要在这里杀人分尸吗?”
    雅间内设有一道木座画屏,被它隔为两部分,一部分设着桌席,供座谈食饮,另一部分则置有长榻,垂有帘子,供休息所用。蓝忘机拖他进屏风之后,用力一推,把魏无羡推倒在榻上。
    长榻带有木屏背,魏无羡的头在屏上轻轻磕了一下,意思意思,“哎哟”地叫了一声,心中却想:“又要睡觉了?这不是还没到亥时?”
    蓝忘机听他叫得响,一掀白衣下摆,气度雍容地在榻边坐下,探手,摸了摸他的头。虽然面无表情,动作却很轻柔,仿佛在问:撞得疼吗?
    他一边摸,魏无羡一边嘴角抽搐,道:“好疼啊,好疼好疼好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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