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节

    “那倒是,除非他还藏着什么别的后手。”胡大海想了想,点头表示同意。
    “另外,明知道李思齐和察罕两个打了败仗,他却不赶往睢阳,偏偏把大军留在了徐州,通甫,你不觉得这很反常么。”朱重九回头看了眼天边黑沉沉的云层,继续低声补充。
    已经是四月初了,按道理,黄梅天早就已经结束,小麦灌浆也灌得差不多了,但今年的雨水,却充足得有些吓人,非但运河的河道里,被灌得满满,沿途的白马湖、银湖等处,也是湖水及堤,随时都可能漫上岸來。
    “他不会认为,察罕还有机会翻盘吧,或者说,察罕先前根本就是诈败。”猛然间,胡大海的声音迅速拔高,自己把自己给吓了一大跳,“怎么可能,李,李平章也是老行伍了,察罕才领了几天兵,况且,况且赵君用,赵君用一向以狡诈著称。”
    “多派人手去打探,我要最新消息。”朱重九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重申。
    “是,末将这就去派人。”这回,胡大海终于不再迟疑了,小跑着去调兵遣将,老伊万则带着留守淮安的众文武官员继续簇拥着朱重九往城里走,一边走,一边小声试探,“都督,李平章,李平章真的会打不过察罕帖木儿么,他,他老人家手里的火炮,可是一点儿不比咱们少。”
    “等消息回來再说,如果到了今天傍晚还沒任何消息回來,我就带领第一军先行赶赴徐州,不够,大伙也不要太紧张,说不定是我想多了,谁知道呢。”朱重九笑了笑,低声回应。
    “愿主保佑李平章。”老伊万夸张地在身前画了个十字,大声替芝麻李祈福。
    朱重九对任何宗教都沒什么好感,但也谈不上有多抵触,因此老伊万也从不在众人面前掩饰他是个不交十一奉献的天主教徒,并且经常宣称,自己之所以能遇到朱都督,从俘虏直接变成了将军,完全是因为被俘之后,坚持每天都向上帝祷告,并且得到了上帝庇护的缘故。
    然而这次,上帝却沒有听见他的祈祷,直到傍晚申时,上游依旧沒有更多的消息传回來,逯鲁曾却把朱重九叫到一边,非常焦虑地说道:“主公,老臣刚才去黄河边上转了转,情况非常不妙。”
    “怎么了,你看到什么。”朱重九正愁得揪自家胡子,听了老进士的话,立刻低声询问。
    淮安城距离黄河与淮河交汇处非常近,以往的这个时候,河床中的水流,是一道非常有趣的风景,从上游來的黄河水呈现暗金色,滔滔滚滚,而从淮河中注入的则是一大股清水,袅袅婷婷,与上游來的黄水拥抱在一起,谁也不肯被谁轻易吞沒,一直奔流出几十里外,仍然泾渭分明。
    “黄河,黄河水位,突然降了许多,淮河那么急的水流注入,都止不住黄河的河滩一点点往外露。”然而,老进士今天,显然看到的不是什么风景,脸色苍白,哆哆嗦嗦地汇报。
    “什么意思,您老能不能说的仔细点儿。”朱重九心脏猛地一抽,急切地命令。
    “老臣,老臣当年曾经陪着贾鲁一道治过水,在黄河上游堤坝沒合拢之前,淮安附近的水文,就是今天这般模样。”逯鲁曾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咬着牙补充,“当年主公和李平章刚刚夺下徐州,朝堂之中,就有蒙古大臣提议,屠尽徐州城的汉人,而如今半个河南在朝廷眼里都是匪区,万一有人丧心病狂,指使察罕在上游掘开黄河大堤,非但李平章的大军难保,恐怕从宁陵到徐宿,尽是一片泽国。”
    “啊。”朱重九魂飞天外,扭过头去,两眼直勾勾地看向墙上的舆图,从汴梁到虞城,黄河一分为二,新旧两条河道之间,夹得正是睢阳,
    第三百零三章 黄河赋 下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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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察罕贴木儿放弃宁陵
    芝麻李挟大胜之威越过黄河南道兵临睢阳城下
    赵君用率兵东进与芝麻李一道夹击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
    郭子兴、孙德崖匆匆带领所部精锐前去助战
    淮安第三军旌旗西指紧随赵君用之后
    脱脱的五万大军猛然在黄河北岸停了下來引而不发
    黄河下游的浊水突然减少流量甚至比不上淮河
    太清晰了将所有事实摆放在一起连日來盘踞在朱重九脑子里的疑云终于显出了本來面目化作一头巨大的魔鬼于半空中张开了血盆大口(注1)
    五万余徐州红巾、五万余宿州红巾、再加上濠州和定远红巾各一万淮安第三军五千总计超过十三万红巾义军汇聚于睢阳附近新旧两条河道之间而拥有新式火药的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等贼只需派人将黄河炸开一条口子顷刻之间便能水淹七军
    睢阳城处于旧日的黄泛区地势原本就比周围高城里的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两人如果准备充分的话甚至可以凭借城墙和城内原有的各种防洪措施将河水隔离在城廓之外站在敌楼之上看十三万红巾将士尽数葬身鱼腹。
    想到这儿朱重九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体晃了几晃本能地用手扶住了墙壁才让自己勉强沒有栽倒
    逯鲁曾却早就蹲了下去在他旁边像个傻子般喃喃地念叨“八年光光治水就治了八年六百里长堤两百余处缺口上万民壮的性命苍天啊你怎么不肯睁开眼睛”
    “行了站起來”朱重九一把从地上扯起逯鲁曾又挥手斥退了试图上前搀扶自己的亲兵“走去议事堂洪三给我擂鼓聚将”
    “是”徐洪三咬着牙答应了一声飞一般离去
    逯鲁曾整个人就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半倚在朱重九的肩膀上继续喃喃地念叨“不可能一定是我看错了一定是我看错了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怎么能使出如此绝户之计纵使把我等统统淹死这千里之地也要再次荒无人烟这对他们对他们到底有什么好处”
    “他们从來沒把咱们当成过同类”朱重九将涌到嗓子眼的甜腥之物咽回肚子里冷笑着回应“他们从來沒把咱们当成过人几千里地毁于洪水明年刚好当做牧场”
    “噗”逯鲁曾一张嘴血喷出來将衣服和胡须染得通红一片然而一口血吐出之后他的眼神却迅速恢复了清明将自己的身体从朱重九的肩膀上挪开一边踉跄着往前跑一边大声说道:“是他们从沒把咱们当成人看从当年伯颜提议杀光“张王李赵”四姓的时候老夫就该明白可叹老夫居然还以为那只是伯颜一个人的邪恶想法老夫居然还以为夷狄入华夏者则为华夏。”
    “自古奴隶和主人便不属于同一个国家”朱重九咬着通红的牙齿接了一句越过老进士大步流星朝淮安城的议事堂走黄河决口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他现在需要去做的不是跟老进士一道去谴责罪行而是想尽一切办法就救人救芝麻李救赵君用救徐达救所有能救的人
    逯鲁曾愣了愣眼睛突然变得像烛火一样明亮紧跟在朱重九身后二人小跑着赶赴议事堂“咚咚咚咚”的鼓声伴着人的脚步忽然炸响像惊雷般迅速传遍整个淮安城将所有沉浸在睡梦中的人彻底唤醒
    当二人來到议事堂时大部分高级文武官员已经恭候在内与朱重九一样他们也隐约预感到最近的情况有些不太对劲儿所以谁都沒心思回去休息一直留在衙门里头等候前方传回來最新情报于是在听到鼓声的第一时间就赶了过來
    “都督末将请命杀光淮扬三地的蒙古人和色目人”沒等朱重九开口胡大海上前一步双膝跪倒瞪着通红的眼睛嘶吼
    “主公末将错了末将愿带领麾下兵马这就杀过黄河去将益、泰、济、河诸路的蒙元官吏全都斩尽杀绝”吴良谋紧跟着跪倒头磕在地上血流满脸
    白天的时候他还怕战火烧起來之后祸及自己的家人而此时此刻他却宁愿以自己的家人为代价拉着整个蒙元中书省的蒙汉色目官吏一起去下地狱
    “杀人放火的罪孽由末将來背都督只管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沒等朱重九回应第五军指挥使刘魁也跪了下來双目之内寒光四射
    “都督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杀全都杀光让脱脱也知道什么叫做疼”
    “杀光蒙古人杀光色目人杀光这些沒有人性的衣冠禽兽”陆续有文臣武将跪倒红着眼睛请求对敌方以牙还牙
    朱重九将目光转向徐洪三看见自己的近卫团长的眼睛也一样的红按在刀柄上的手掌青筋乱蹦只待他一声令下就会将钢刀抽出來高高地举起
    是徐洪三失去了冷静在他沒到达之前就将察罕帖木儿可能炸开了黄河大堤的消息告诉了众文武们而此时此刻朱重九也沒办法要求任何人保持冷静议事堂里头除了逯鲁曾等极少数人之外其余文武官员差不多都出生于徐州、宿州、安丰一带这场人为制造的大洪水等同于直接毁了他们的家
    但是这不共戴天的仇恨却不能发泄在无辜者头上虽然在判断出黄河已经决口刹那朱重九自己心里也同样充满了杀人的**
    他曾经宽恕了无数对手这些人只有很少一部分已经离开了淮扬大部分都留在了当地成了普通老百姓其中有的还开起了作坊商铺与当地百姓彻底融合为一体彼此之间已经看不出太多分别
    从淮安、高邮到扬州这样的人数量恐怕不下十万报复之火一起恐怕他们第一时间就要受到冲击血流成河
    “噗通”就在朱重九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众将们的请求时第二军副指挥使伊万诺夫也跪了下去以头抢地“都督末将末将自追随您以來受过四次重伤三次轻伤从沒主动后退过半步”
    不待任何人回应他又将身体转向胡大海继续用力磕头“胡将军老伊万跟你并肩作战一年多自问沒偷过片刻懒你要杀人就请先从老伊万这里杀起老伊万愿以这颗脑袋为淮安城里所有色目人请命”
    “主公三思”第五军火枪旅副旅长阿斯兰也跪了下去肩膀挨着火枪旅长刘魁的肩膀“末将自打投了都督之后就忘了自己是一个蒙古人”
    胡大海和第五军长枪旅旅长刘魁两立刻愣住了不知所措特别是刘魁就在他投奔淮安军的当天他的副手阿斯兰也朱重九所俘然后也被迫加入了淮安军所以二人可以说是同期入伍然后就一起并肩作战到现在彼此之间就像兄弟一般亲密如果不是阿斯兰突然跪倒刘魁早就忘记了此人也是个蒙古人也是自己刚才誓言要杀死的对象
    正惊愕间近卫团伙长俞通海带着其他几个当值的侍卫也缓缓跪倒脸色苍白泣不成声“主公小的小的呜呜”
    他们的头发或者金黄或者卷曲面孔上明显带着西域一带的特读如果自家主公真的决定报复他们不知道自己该身居何处
    “我我不是说你们”刘魁猛然像被吓到了一般扭过头连连摆手身体也于不知不觉一寸寸地往后挪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想法只能再度将目光转开向吴良谋向耿再成等人求援而吴良谋和耿再成等人先前也沒想到自己身边并肩战斗的弟兄其实也有很多是异族是即将被报复的对象一个个瞪圆了惊愕的眼睛面面相觑
    “起來都给我站起來淮安军中什么时候又兴了跪拜之礼”正当大伙手足无措之时朱重九猛地一拍桌案大声喝令“胡大海、伊万你们两个要逼我用军法么”
    “末将末将不敢”胡大海和老伊万二人立刻同时站起拱着手向朱重九谢罪“末将末将刚才”
    “退下”朱重九狠狠瞪了二人一眼然后将目光转向正在仓促往起站的吴良谋等人“还有你们都给我站起來退到一边去再有高声喧哗者决不轻饶”
    “是”吴良谋等人行了个礼讪讪退到一旁都知道刚才自己太冲动了居然差一读儿对身边的袍泽动了杀心
    “还有你们几个也退到一边去”朱重九又看了一眼阿斯兰、俞通海等人沉声吩咐“在本都督这里只有自己人和敌人的区别沒有异族”
    “谢主公”俞通海等人抹了把汗水和泪水躬身退开心中对朱重九充满了感激
    老进士逯鲁曾却又主动站了出來冲着帅案后躬身施礼“淮扬三地无论蒙古人、色目人还是大食人都是都督的子民当然不可报复但脱脱指使察罕帖木儿炸开河堤杀我军民数十万天良丧尽都督却不可再报之以慈悲”
    “逯长史说得对咱们这边的蒙古人和色目人都与脱脱沒关系但他们那边的却一定不能轻饶!”众将闻听心中的仇恨之火立刻又熊熊燃起扯开嗓子七嘴八舌地说道
    “杀以后我淮安军再与蒙元交战只杀不俘”
    “杀凡是与蒙元朝廷有瓜葛者无论军民都罪在不赦”
    “啪”朱重九又用力拍了下桌案打断了议事堂内所有喧嚣他手上已经沾了不下百十条人命早已不忌讳杀人然而他想要打造的国度却不能充满了仇恨就连另一个时空中的朱元璋都知道在北伐檄文中堂堂正正地宣告:凡是遵守华夏礼仪法度者不管蒙古还是色目皆为华夏之民他多进化了六百余年不能连个古人都不如(注2)
    “脱脱领的是一群禽肉但咱们不是”目光从众文武脸上逐一扫过朱重九一字一顿地宣布“咱们起义兵是为了驱逐禽兽却不是把自己也变成禽兽咱们不能不能把自己变成自己自己最恨的那一种人那样的话咱们现在所作所为将沒有任何价值”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传我的命令从现在起扬州、高邮、淮安三地除了水师之外所有船只都赶赴徐州救人救李平章救赵君用救徐达救所有能救下來的人不管他长着什么样的眼睛和头发”
    注1:掘开黄河这段属于虚构历史上脱脱并沒有掘开黄河但是他在攻破了徐州之后却将下令将城中军民六十余万全部屠杀殆尽所犯之罪比不掘河小
    注2:见于朱元璋的北伐檄文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中夏之人抚养无异在当时群情汹涌主张对蒙古和色目人报复的情况下朱元璋这篇檄文里表现出了难得的理性和宽容正因为如此在明末之时仍有大批蒙古人与汉人站在北京城下抵御女真人的入侵
    第三百零四章 黄河赋 下 三
    “是。”众文武躬身领命。
    其中很多人心中对朱重九的宽容非常不理解,甚至还有很多人心中觉得愤愤不平,然而,迫于朱重九的积威和跟老伊万等将领的袍泽之情,他们只能暂且委屈自己,然后想办法在具体执行当中,去想方设法打折扣。
    即便如此,在随后的漫长战争年代,依然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朱重九今天的理性,而保住了身家性命,在随后数百年时间里,每当华夏内部民族矛盾濒临爆发之时,总有一些沒有失去理性的人,想起朱重九当日所说的话,一次又一次挽狂澜于既倒。
    促使人类进步的,永远是理智,而不是本能。
    这是人类和野兽的区别。
    这也是文明与野蛮的分水岭。
    不能把自己变成最近最痛恨的那种人,否则,所作所为,就全部失去了意义,很简单的一句话,却在这个被野蛮征服了近百年的国度,重新照亮了许多人心里的善良,并且于史册当中一直闪耀,像恒星一样久远。
    不过在朱重九刚刚说出这句话时,淮安军中的任何人,都沒想到他们正在重新点明之火。
    他们很忙,每个人接下來都像水车上的齿轮一样忙碌。
    大总管府那条只要做出决定,任何人就都必须全力以赴的规矩,经过一年多來的潜移默化,已经渗透到每个人的骨头里。
    而朱重九根据另外一个时空企业运作经验拼凑起來的任务划分及整合方式,虽然是个四不像,却令他的大总管府比这个时代任何官僚机构都有效率得多,只用了大半夜时间,所有船只就全部清理完毕,、
    胡大海的第二军依旧留守淮安,第一军和第五军的所有战兵,则在凌晨十分,以连为单位,分别乘坐四百余艘不同规格的船只,冲向了滚滚黄河。
    每艘船都是只装了三分之一载重,除了人和必要的武器之外,就是足够吃船上人吃十天的干粮。
    桅杆再次如树林般高耸于大河上,缓缓前行。
    黄河的水面儿变窄了足足一半儿,大片大片的滩涂都露了出來,就像魔鬼啃过的骨头。
    忙着趁机在浅滩上截杀鱼群的水鸟被船队惊动,一片片跃起,一片片落到对岸,遮天蔽日。
    所有人都沒心思说话,默默地站在甲板上,焦急地看着坑坑洼洼的滩涂,仿佛从刚刚见到空气的沙子中,能找到一个幸运的答案。
    也许大总管和禄长史的判断错了,今年黄河的枯水期提前了,所以下游河段才会出现反常,如果那样的话,大伙虽然是白跑了一趟,至少其他十几万红军袍泽安然无恙,从睢阳到徐州,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父老乡亲们安然无恙。
    每个人,都不希望朱重九的预料成为现实。
    然而,愿望总有破灭的那一刻。
    当船队临近宿迁时,所有善良的期盼,都化作了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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