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紧跟着,就在他背后四十几步处的灌木丛中,有名手持长缨的少年跳了出来,带领百余名无盔无甲的乌合之众,直扑阿速左军的帅旗。
    “给我杀光他们!”达鲁花赤赫厮立刻将原本指向红巾军帅旗的刀尖,指向了那个突然冒出来的莽撞少年。太可恶了,太卑鄙了,那个愚蠢的朱八十一,居然想用同样的招数来对付本大人!以为本大人是兀剌不花那蠢驴么?!即便是蠢驴,也不可能连上两次同样的当!给我杀,先杀光他们,再去砍朱八十一的脑袋。
    “是!”亲兵百夫长阿斯兰带着两百骑兵,立刻将马头转向手持长缨的吴良谋。这下,可把吴良谋给吓傻了,拎着红缨枪,继续向前冲也不是,掉头跑也不是,停住脚步,双腿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眼看着阿斯兰就要将他踩在马下,忽然间,左侧又传来一声呐喊,“杀鞑子,杀鞑子!”弓箭兵百夫长徐达,带着朱八十一的亲兵和一个掷弹兵百人队冲了出来,前排弟兄的腰间,赫然挂着数颗人头,正是赫厮随意撒在阵地左侧的几个斥候。
    “保护大人!”亲兵队长阿斯兰吓得魂飞天外,顾不上再去砍吴良谋的脑袋,拨转坐骑,直取徐达。马头刚刚转过一半儿角度,耳畔忽然又传来“呯!”地一声巨响,猛回头,看见赫厮的战马猛然跳了跳,脖子上冒出一股老血,将达鲁花赤大人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按照蒙古军法,主将战死,所有保护他的亲兵如果抢不回他的尸体,都要被斩首示众。亲兵队长阿斯兰这回彻底吓傻了,想都不想,立刻再度调转马头,飞奔回去抢救自家主子赫厮。
    “杀鞑子!”如此好的机会,百夫长徐达岂肯轻易让他溜走?手中钢刀向前一指,紧追在阿斯兰等人的马尾巴后,去砍赫厮。包着铁皮的战靴双腿迈动起来,踩得地面上下起伏。
    “鞑子主帅死了,鞑子主帅死了!!”刚刚在鬼门关打了个转的吴良谋瞬间回过神来,跳着脚大声嚷嚷。“跟我一起喊,鞑子主帅死了。鞑子主帅死了!快喊,用最大力气喊!”
    吴家庄的庄丁闻听,立刻齐齐扯开了嗓子,“鞑子主帅死了,鞑子主帅死了!!快看啊,鞑子主将死了!”
    “胡说,我没死!”达鲁花赤赫厮顶着一脑袋血水,从地上站起来,大声反驳。猛然间,他看到了紧跟在阿斯兰身后,高举着手雷扑过来的掷弹兵。愣了愣,一把将冲过来保护自己的亲兵队长阿斯兰从马背上推落,翻身跳了上去,掉头边走,“阿卜、阿卜,掌心雷来了,快走,快走!”(注1)
    众亲兵见状,哪里还敢掉头迎战?跟在达鲁花赤赫厮背后狼奔豕突,将象征着阿速军祖一辈父一辈的荣誉羊毛大纛旗撞翻了踩在马蹄下,转眼之间就踩了个稀巴烂!
    注1:关于达鲁花赤赫厮的战绩,可见新元史,原文为:二月,与赫厮、虎赤等进讨。赫厮、虎赤见红军阵大,扬鞭麾其众曰:“阿卜!”阿卜者,华言走也。于是所部皆溃。。。。。。。
    第六十八章 报复
    “荣誉——!”左千户秃鲁率领一百多名骑兵,终于迂回到了红巾军侧后方,高高地举起了手中马剑。
    身背后,原本该传过来的呐喊却悄然无息,他愕然扭过头去,看见所有骑兵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了山坡下。原本竖立着阿速左军帅旗的位置,此刻已经变得空空荡荡。更远的地方,身穿鎏金铠甲的达鲁花赤赫厮,为了捍卫阿速军荣誉将副千户巴尔博斩首示众的赫厮大人,此刻居然被一群布衣草鞋的农夫赶着,像丧家的野狗一般落荒而逃。
    “呜!”刹那间,秃鲁嘴巴一张,大口的血喷到了马脖子上。“荣誉,为了阿速人的荣誉!”他咬了咬通红的牙齿,流着泪高呼,试图唤醒周围人的自尊。但是已经没有用了,所有看到帅旗倒下的阿速人,都瞬间愣在了当场。任周围的红巾军将冒着烟的手雷扔到了脚下,也想不起来拉动马头避上一避。。
    “轰!”一门火炮在距离秃鲁仅有三十步的地方喷出浓烟,成片的散弹扫了过来,将他侧的五名亲信全都打成了筛子。下一个瞬间,所有正在发愣的阿速骑兵都被炮声唤醒,猛地一拉缰绳,拨转转马头,冲着山脚下亡命奔逃!
    “摆正,摆正,瞄准了,放稳了,对,就这样,点火!”黄老歪挥舞着打铁的锤子,像个无敌大将军般,指挥着自家两个儿子调整炮口,冲着阿速骑兵的马屁股喷出弹丸,“轰!”“轰!”
    正在转身逃命的阿速骑兵,如同被雹子打了的庄稼一般,整整齐齐倒下两大排。剩下将头贴在马脖子上,继续用双脚拼命磕打马腹,谁也不敢回头。尽管只要他们当中随便冲上几个人来,就能将黄家父子连同火炮旁边筋疲力竭的红巾军士兵剁成肉酱。
    “鞑子跑了!鞑子跑了!追上去,杀光他们!”战团中的红巾军将士,也迅速发现了情况的最新变化。撒开双腿,一边追着阿速骑兵的马屁股乱砍,一边大声招呼。
    “杀马,杀马,杀了马他们就逃不掉了!”有人头脑清醒,提出最为可行的建议。当即,所有刺向阿速骑兵的武器,就都对准战马的屁股和小腹。可怜的畜生还没等加起速度,身上就出现了无数个血窟窿,悲鸣一声,将鞍子上的主人重重地摔在地上。
    没等落地者挣扎着爬起来,数根长矛已经捅了过去。阿速骑兵吃痛不过,手抓着矛杆凄厉地哀嚎“啊——!”“啊——!”
    周围的阿速同伙非但不敢停下来马来相救,反而将速度加得更快。不指望一定能逃脱红巾军的追杀,但是一定要快过身边的同伴。两条腿儿肯定追不上四条腿儿,只要红巾军把时间耽误在杀死落马者身上,其他阿速人就有了更多机会活命。
    “荣誉,阿速人的荣誉!祖辈遗留给阿速人的荣誉——!”整个战场上唯一没有掉头逃走的阿速人,就剩下了左千户秃鲁自己。只见他挥舞着把又宽又长的马剑,嘴角淌着血,不停地在战场上奔走呼号。没有任何人理睬他,阿速骑兵自己不理,正在忙着追亡逐北的红巾军也忽略了这个连逃命都不会的疯子。任由他一个人骑在马背上,不停地奔走呼号,奔走呼号。声音越来越哑,越来越凄厉,最后猛地又喷了两口血,头一歪,软软地掉了下去。
    “都别抢,都别抢,这个是我的!”在旁边已经歪着头等了好一阵的伊万诺夫立刻大叫着跑上前,先弯下腰一刀抹断了左千户秃鲁的脖子。再一抬手拉住了战马的缰绳,四下快速望了望,从人群中找到了浑身是血的朱八十一,满脸堆笑地跑了过去,“都督,都督大人,请上马,这匹马是大食良驹,您看看它的眼睛,它的鼻子,还有它的毛色和肩高,简直是专门为您送上门来。。。。。”
    “行了!”朱八十一喘得像只风箱一般,根本没功夫听老兵痞东拉西扯。“肩膀上的伤重不重?如果你不太重的话,就骑上马去传令,让大伙别追得太远。敌军的辅兵说不定会跟上来,小心乐极生悲!”
    “不重,不重!”老兵痞闻听,明白朱八十一不会再追究自己先前提议弃军逃走的罪责了。连声答应着跳上了坐骑,一抖缰绳,如飞而去!
    “这老滑头!”朱八十一冲着此人的背影骂了一句,笑着摇头。老兵痞对他的忠诚,到目前为止还完全依靠金子来维系。所以对此人在危急关头的表现,他也不觉得有多失望。唯一遗憾的是,老兵痞在此战中表现出来的能力,看起来也就是个千夫长水平。距离他自己先前期望的高级参谋型人才,差得可能不止是一点半点。
    “好在又找到了一个徐达!虽然很大可能只是重名重姓!”想到曾经顶撞过自己,最后又带头去执行斩首行动的那个年青汉子,朱八十一心里多少感觉到了一丝安慰。“重名重姓也没关系,朱元璋的本名是朱六十四,徐达的本名十有七八是徐大,还有什么胡大海,张九十四,这些人的名字一听,就知道都是草莽之辈。到最后还不就是他们将蒙古人赶回了漠北?!凭什么彼徐达跟着朱元璋就能成为无敌统帅,此徐达跟着自己就注定一生平庸?”
    抬起头,他试图从战场上寻找徐达的身影。却只看到弟兄们在东一搓,西一簇继续追杀敌军,根本无法分辨出谁跑到了什么位置。而先前那群如狼似虎的阿速骑兵,则像进了屠宰场的牲畜一样,只顾低着头四处乱窜。既没有勇气负隅顽抗,也找不到正确逃命方向。只要被拎着长矛的红巾士兵追上或者迎面堵住,就立刻丢下兵器哭喊求饶。
    朱八十一看见有个身材瘦削的辅兵,像猴子般跳了一匹战马的背上,扯住铠甲上的皮索,将阿速人单手扯下了坐骑。然后拨转马头,用马蹄朝着落地者脸上猛踩,一下,两下,三下。。。。。。那阿速士兵明明手里拿着短剑,却忽然间忘了如何使用。躺在血泊中,努力躲避着马蹄的践踏,嘴里发出连声的哀嚎!
    职业强盗被击溃了之后,表现不比职业农夫强多少!朱八十一不忍心继续看,将头转到另外一个方向。却发现吴良谋带着几十名庄丁,像赶羊一般将数量与他们自己差不多的阿速骑兵押了回来。他们都是徒步,对手全骑着高头大马。但徒步者却个个昂首挺胸,威风不可一世。骑在马背上者则耷拉着脑袋,眼睛盯着地面,宛若一群没有灵魂的土偶木梗。
    战场上其他地方的情况大抵也是如此。那些没来得及逃走的阿速人,要么被红巾军士兵推下马来当场斩杀,要么被数量远远少于自己的红巾军士兵像赶羊一样驱赶回来,没收掉武器铠甲,集中看押。还有很多身上带着伤的,则被愤怒的红巾军士兵当场斩首,脑袋像葫芦一样挂在腰间,以便过后统计战功。
    “嘶——!”朱八十一被周围的血光晃得有些头晕,走了几步,慢慢弯下了腰。弟兄们在报复,报复刚才阿速人对他们的疯狂进攻。但这报复的手段,也忒酷烈了些!他们这样做,与蒙元的士兵,还有什么分别?!
    朱八十一虽然不会幼稚到想把后世解放军的军纪搬过来,可看到自家弟兄与蒙元朝廷的士兵一样凶残时,依旧觉得很难适应。据他所知,一支所向披靡的现代化军队,必然对武力的使用非常克制。而越是喜欢滥杀者,在遇到挫折时表现越差。哪怕他们拿着超过对手整整两个时代的武器,哪怕他们打着各种道义的大旗。
    正愤懑间,亲兵队长徐洪三从侧面传过来,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狂喜。“都督,属下保护不周,都督大人恕罪!”
    “罪什么?刚才大伙都打乱了套,谁还顾得上谁?!”朱八十一迅速扭过头,假装自己刚才什么都没看见,笑着说道。
    “多谢,多谢都督不究,不究之恩!”徐洪三将砍豁了的朴刀丢在地上,弯着腰,大口大口喘粗气。他的脸上和手背上各有一道血口子,身上的板甲也到处都是凹进去的伤痕。鲜红的血水,正顺着伤痕深处往外涌,淅淅沥沥流了满地。
    “你受伤了?!”朱八十一看得心中一惊,赶紧伸手去搀扶。
    “没事,没事!都督折杀小人了!”徐洪三立刻跳开半步,用手在板甲上混乱抹了几下,继续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不全是属下的血,是,是阿速人的。属下身上的都是皮肉伤。亏了这身铠甲结实,否则,否则属下今天就真看不到主公了!”
    说着话,他又向前踉跄了几步,抬头看了看浑身红彤彤的朱八十一,关心地问道:“主公您。。。。。”
    “应该也没事吧!”朱八十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前胸和小腹,忽然感觉到好几处地方传来钻心的疼。“嘶——”
    “来人,快来人,帮都督,帮都督大人裹——,帮都督大人卸甲!”徐洪三立刻直起腰来,冲着附近正在给阿速身上伤兵补刀的辅兵们大喊大叫,“帮都督大人卸甲,然后围在这里,免得大人受风!”
    为了避免造成军心扰动,他尽量把命令说得委婉。周围的辅兵们闻听,皱了皱眉头,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都督——!”
    看到像刚刚从血泊里捞出来的朱八十一,所有人都立刻闭上了嘴巴。太恐怖了,那原本像镜面般光洁的板甲上,大大小小的刀痕竟然有十多条!刚才大伙都忙着跟敌军拼命,谁也没顾上保护自家主帅。此刻看在了眼里,才知道刚才的战斗有多么危险!如果不是敌军主将突然弃军逃走了,而是都督大人提前一步倒下,也许此刻躺在地上等着被补刀的,就是大伙自己。
    “没事儿,皮外伤,都是皮外伤!”强忍住失血过多引起的晕眩感,朱八十一微笑笑着向大伙摆手,“这位兄弟,你过来帮忙脱掉头盔。这位,你过来搭把手,帮忙把腋下的带子解开。洪三,你别在那哭丧着脸,就跟天塌下来了一般。赶紧去传个令,让弟兄们别再杀人了。受伤不重和没受伤,只要放下武器的就留一条命,咱们是义军,不是鞑子!”
    “是!”徐洪三答应着,迈动双腿慢慢去传递命令。只走出了自家主将的视线之外,就又懒懒地停住了脚步。不杀鞑子,如果这一仗鞑子赢了,会对弟兄们手下留情么?!凭什么鞑子们可以对手无寸铁的百姓肆意举起屠刀,红巾将士打垮了他们之后就要大发慈悲?!留下他们,又不会种地,又不像高丽人那样听话。徐州城里哪来的那么多粮食,养这群绿眼睛大爷?!
    一边腹诽着自家主将的妇人之仁,他一边重新检视身上的伤口。一低头,刚好看到脚边有具尸体动了动,缓缓地向自己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臂。
    “啊!”徐洪三被吓了一跳,本能地闪开数步,又快速捡了把阿速人的短剑走了回来,准备给伤者一个痛快。
    那是一个非常年青的阿速兵,充其量也就在十六岁左右。生着双水绿色的大眼睛,嘴角上还带着一圈软软的绒毛。看到徐洪三拎着短剑走向自己,他的眼睛中立刻写满了恐惧。一边用力摆手,一边拼命滚动身体,“饶,饶命!大叔,饶命!我没杀过你们的人。我,我愿意给您当奴隶!我愿意写信让我爹娘出钱来赎人!我,我会养马!会擦靴子!会——啊——!”
    “谁叫你来打我们的?!”徐洪三根本不愿意听,一刀下去,正戳在此人心窝上。因为体力消耗过大的缘故,刀尖被少年身上的扎甲挡歪了些,未能直接命中心脏。那少年双手握住刀刃,拼命挣扎,挣扎,碧绿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哀怨。
    “谁叫你来打我们的?!谁叫你来打我们的?!”徐洪三被少年哀怨的目光看得难受,松开刀柄,大声嚷嚷着快速后退。他以为对方临死前会大声诅咒自己,谁料少年人却忽然喷出一口血,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喊出了他无比熟悉的一个词,“妈——!”
    注1:妈,作为母亲的意思,在古中国并不普及。却可以追溯到三国时代。所以这几乎是个全世界所有语言都通用的词,不分民族和种族。
    第六十九章 交易
    战场上,对敌军伤兵和俘虏的杀戮,很快就宣告一段落。大部分红巾军将士在起义之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夫。对阿速骑兵的恨,也是由于曾经亲眼目睹了自家袍泽倒在了暴雨般的链锤之下。然而随着将不敢反抗的敌军伤号一个接一个捅死,他们心中的愤怒就像晚春时节阴沟里的积雪般迅速融化,转眼间,作为华夏人宽容的本能,就又占据了上风。
    不待徐洪三上前传令,就有人果断地将刀剑插回了鞘中。然后从血迹斑斑的地面上扶起受伤的自家袍泽,将后者扶到山坡高处稍微干净的地方,互相帮忙处理伤口。
    对于那些逃过一劫的阿速伤号,则有专人押着没受伤的俘虏将他们抬到一起,画地为牢,命令他们自己救治自己。
    已经被吓破了胆子的阿速官兵们,此刻身上再无半点先前的骄横之气。让抬彩号就抬彩号,让背死尸就背死尸,像一群待宰的羔羊般,唯唯诺诺。偶尔有三、两只试图反抗者,则被他们自己人抢先一步牢牢按在地上,拳打脚踢。
    看到俘虏乖觉成了这般模样,徐洪三愈发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蹒跚着在敌人和自己人的尸体之间又转了半圈,便又转身找自家主将的位置走了过去。
    前后不过小半柱香功夫,朱八十一身边已经围上了一大堆将士。大伙七手八脚地架起铁锅,烧了加了盐的开水,然后小心翼翼地兑凉了,用干净的布子蘸着,替都督大人清理伤口。
    盐水抹进伤口里,疼得朱八十一眼前阵阵发黑。但是他却不得不咬紧牙关忍着。在这个没有任何抗生素的时代,浓盐水几乎是唯一灭菌手段。万一伤口感染,他少不得就又要穿越一回!
    好不容易捱到了伤口清洗完毕,亲兵又拿出了一瓶绿色的药膏。将刀尖凑到火堆上烤了一会儿,挑起药膏,就将油汁朝伤口里滴,“滋——”
    “啊——!”这下,朱八十一可是彻底受不了了。双腿一直,弹簧般跳起老高。徐洪三见状,赶紧和其他几名亲兵一起跑上前,将都督大人牢牢抱住,“大人,忍忍,就几滴,就几滴,滴过就好了。您这都是皮外伤,用不了太多油膏!”
    “嗯——!”朱八十一疼得额头汗珠滚滚,咬着牙回应。就在这时,吴良谋快步跑了过来,从腰间摸出一个拳头大的瓷瓶,“都督!用这个!”
    “这个。。。。。”第一次主动接近对方,少年人的脸色非常不自然。不待众人发问,就又指了指自己手背上一处浅浅的伤口,语无伦次地补充,“金玉续断粉,我们吴家秘传的。止血、去疽、化毒,对刀伤最好不过!我自己刚刚抹过一点,望都督大人不要嫌弃!”
    最后一句解释,则纯粹为了证明自己没恶意才说的。朱八十一听了,便笑着点点头。用刚刚拿火药烧过的匕首挑开瓷罐塞子,沾了一些罐子里的药粉,轻轻撒在了另外一条刚刚拿盐水洗过的伤口上。
    比起红巾军自己配制的油膏来,药粉的效果,竟是出人预料的好使。几乎刚刚撒在伤口上,血流的速度就迅速变慢,然后渐渐终止。
    有股热辣辣的感觉取代了疼痛,让朱八十一忍不住轻轻皱眉。“这,这东西很管用!你还有么?多拿一些出来,给受伤的弟兄们都抹上!”
    “这——?”吴良谋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秘传之所以被称为秘传,就是因为其使用范围有限,取材也非常艰难。如果随随便便是个人都能用上,并且可以大规模制造的话,就跟军中普通金创药没任何区别了,吴家日后又拿什么来遗泽子孙?!
    “没有啊,没有就算了!”朱八十一两世为人,反应非常灵敏。发现吴良谋的脸色不对,又笑了笑,主动收回了自己先前的要求。
    他是个随意的性子,从来不愿意逼迫自己人。可周围的其他红巾军将士却不高兴了,一个个抱起肩膀看着吴良谋,仿佛对方是鞑子的帮凶一般。
    吴良谋好不容易才凭借着冒死偷袭阿速左军达鲁花赤赫厮的行动树立起自己的光辉形象,怎甘心再度被大伙排除在外?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说道:“也不是没有!这东西需要的药材都不是常见物,很难搜罗得齐。因此末将家里也只储备了很少一部分。如果都督需要的话,末将这就可以派人回家去拿!”
    “这样啊?!”朱八十一抽了抽鼻子,勉强能从药粉中分辨出依稀的海产品味道。对于这个时代的内陆地区来说,的确药材不太好弄。“这样吧,反正此处距离你家不远。你派个人回去跟吴老庄主说,我向他买这种金创药。用,用。。。。。。”
    四下看了看,除了刚刚从吴家庄搬来的铜锭之外,他却发现自己没任何东西可以顶账。犹豫再三,忽然压低了声音跟吴良谋商量,“你干脆亲自回去一趟,问问他老人家,我拿阿速俘虏和彩号顶账,他愿不愿意?这帮家伙被我押回徐州去,估计也不肯老老实实干活赎罪。干脆,让你爹联合附近的其他几个庄主,把他们买回去,然后再转手献给鞑子朝廷。为了今后长远打算,我觉得,即便朝廷以后发现你在我这里,也会选择睁一只眼儿闭一只眼儿了!”
    “啊——!”这个提议的确太朝前了些,吓得吴良谋接连后退了几步,差点儿没坐在地上。然而毕竟是个装了一肚子书的人尖子,虽然明显缺乏历练,心思转得却远比普通人迅速。很快,他就明白了朱八十一的提议,对吴家有百利而无一害。立刻一边擦着汗,一边语无伦次地答应:“药粉,药粉我的行李中还有一些,我,立刻派人去拿。其他,其他,末将,末将这,这就回去跟家里人商量。请,请都督,都督大人借给末将一匹战马。然后,然后静待末将佳音!”
    “好,我借给你五匹马。你带四个庄丁一起回去,以免路上碰见落了单儿的阿速人!”朱八十一点了点头,痛快地答应。
    用被俘虏的阿速士兵,换可以救弟兄一命的金玉续断散。这笔买卖在他看来,没有一点亏本儿的地方。况且买卖做成之后,徐州军和以吴家为首的黄河沿岸土豪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就又近了一层。不再是简单的威逼与屈服,而是可以互通有无!甚至慢慢达到,互相传递消息,互相扶植,最后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休戚与共。
    当然,最后一种对现在的徐州军来说,还纯粹属于幻想。那些黄河两岸的堡主、庄主们,即便是其中像吴有财这样心思活络者,眼下也只敢偷偷地派一两名子弟加入徐州军,以期起到有备无患作用。事实上,真正看好红巾军未来的,根本没有任何一个
    但事情总在人为。这次北岸之行,让朱八十一隐隐感觉到,眼下红巾军的形象,在普通百姓心目中,并不是怎么正面。特别是在那些地方士绅心目中,完全被视作的土匪流寇的同类。虽然芝麻李在占领徐州之后,对弟兄们约束越来越严格,除了最开始那几天之外,其余大部分时间里,都可以用秋毫无犯四个字来形容。
    然而士绅们给北元朝廷缴赋纳税缴得心甘情愿,让他们给红巾军一点儿钱粮方面的支持,就推三阻四。后世朱大鹏眼中的民族大义,此刻在他们心中好像没有丝毫概念。虽然北元官兵屠掉的沛县就近在咫尺,北元朝廷那些歧视汉人的政策,就明明白白写在纸面上。
    信念上无法取得对方的支持,则退而诱之以利。目睹过后世互联网上天天高喊这主,那义,其实背地里全是生意的的灵魂,不会单纯地认为任何事情理所当然。比起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来,朱八十一绝对能做到最懂得变通,最懂得站在对面的角度上去思考问题。为了得到一个稳定的铜铁来源,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答应吴庄主把儿子安插在自己军中,可以毫不犹豫地帮忙砸烂吴家庄的大门和城墙。当然也可以做得更多一些,把黄河两岸这些堡主、寨主、土豪劣绅们,统统视作自己的生意伙伴。一件事一件事情单独地跟他们讨价还价。
    这种务实的举动,很快就得到了对方的积极回应。大约在下午申时,红巾军将士刚刚押着俘虏掩埋了战场上最后一具尸体,吴良谋就带着一大票陌生的面孔和五辆马车赶了回来。远远地便停下了装满货物的马车,然后恭恭敬敬地站在大太阳底下,等待都督大人的接见。
    “都督。附近的刘家、韩家、李家、孙家都把管家派过来了。还有运河上的船帮的副瓢把子,常三石常副帮主也来了。他们都想拜见您!”唯恐弟兄们多心,吴良谋一溜小跑来到朱八十一面前,大声汇报,“末将刚到家没一会儿,他们就都赶到末将家里了。末将不敢擅自做决定,所以就将他们全都带了过来!”
    “那就让他们一起上山来吧!”朱八十一对这个时代土豪劣绅们的敏锐嗅觉感到非常吃惊,皱了皱眉,笑着叮嘱。
    “谢都督!”吴良谋替大伙道了声谢,立刻小跑着下山去请人。须臾之后,便领着五个中年汉子走了上来。“这就是我家都督,大伙赶紧施礼!”
    “不知道都督虎驾莅临,草民有失远迎,死罪,死罪!”六名看上去颇为精明的中年汉子同时跪到在地,冲着朱八十一轻轻磕头。
    “行了,都起来说话吧。地上都是血,沾在衣服上很难洗掉!”好歹也当了七个多月左军都督了,硬要装的话,朱八十一还是能摆出几分官架子来,坐在手雷箱子临时堆成的椅子上,摆摆手,笑着示意。
    “谢都督!”五名汉子像预先排练过的一般,又磕了个头,同时站起身。然后又异口同声说道:“为了表示敬畏之心,草民们略备了一份薄礼。。。。。。。”
    即便他们不说,朱八十一也能猜到马车上装的是礼物,又笑着摆了摆手,低声打断,“那我就愧领了。诸位别客气,我这个人喜欢直来直去,如果有什么能帮到诸位的地方,请尽管直说!”
    “这?”众人非常不习惯朱八十一这种上来就直奔主题的说话方式,齐齐用目光向吴良谋探询。见后者亦是满脸茫然,只好互相看了看,然后推举出一名年龄最大的汉子,代表大伙说道:“我们韩家、刘家、李家、孙家和吴大少爷所在的吴家,感念都督好生之德,愿意,愿意替官府出现买下,买下这批,这批俘虏!但是。。。。。”
    “不妨,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咱们商量着办!”朱八十一非常体贴地一摆手,抢着说道。
    “那,那就多谢都督了!”年龄最大的韩府管家脸色微红,犹豫再三,吭吭哧哧地补充,“都督,都督的好心,草民们都明白。但是草民,草民毕竟不是官府。替官府出些钱粮可以,但人,人却不敢领回自家庄子去!”
    “嗯?!”朱八十一有点不理解对方的意思,皱了下眉头,笑着问道,“那你们的意思是。。。。。”
    “不敢,不敢!”韩管家用衣袖擦着汗,连连躬身,“草民们不敢跟都督提条件,草民只是希望,都督先养俘虏们几天。草民们回去之后,立刻把都督的善意,知会给运河对面的丰县官府。他们,他们知道草民们愿意替朝廷出这笔钱粮,肯定,肯定会派人过来跟都督商量接收俘虏事宜!”
    “这么复杂?”朱八十一又皱了下眉头,有些担心长期滞留于黄河北岸的风险。刚刚那场大战,红巾军虽然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但自身损失也非常惨重,光是阵亡和重伤,就高达四百余人。还有三百多轻伤的彩号,如果再遇到敌军来袭,根本不可能立刻走上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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