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节

    百分之九十生活在亚默南的人都有比安叙更好的忍耐力,她虽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也算多灾多难,可没有一次真正尝到落在她身上的疼痛。在自己的世界也差不多,安叙是个和平年代和平地区出生的孩子,没被打过也没和人打过架,没遇到过意外事故,没病没灾不痛经,最严重的伤是被书页划破手指。将她看做这样一个普通人,她的狼狈完全可以理解。
    但对此一无所知的其他人,会这么想吗?
    克里斯一剑抡在了无形之墙上,莉迪亚也在攻击阻碍着他们的东西。他们眼中充满了关切和担忧,这两个亚默南最熟悉安叙的人从未见过她如此痛苦,他们都心急如焚,想把安叙从未知的可怕折磨中救出来。
    但是,他们善意的目光落在安叙身上,却像两道带刺的鞭子,让安叙的面孔完全失去了血色。
    因为疼痛——比安娜遭遇过的各种事件程度轻很多,不是因为反抗教廷,也不是因为保卫人类与邪恶方作战,只是自己摔下来的疼痛——狼狈不堪,发出惨叫,甚至哭了出来的人,是谁?
    安娜.苏利文勇往直前,安叙时常犹豫。
    安娜.苏利文毫无畏惧,安叙怕痛也怕死。
    安娜.苏利文强大,英明,坚强;安叙弱小,不算聪明,比起前者,几乎算得上软弱。
    “真实的某个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有说要在没有人监督的情况下最真实,但如果在梦中,而且知道自己在做梦的话,那就像玩一个游戏,有时做出选项只是因为“顺手”这种荒诞的原因。在这种情况下形成的“某个人”,和现实生活中的这个人相比完全不同,就像你不能断定游戏里选择善良阵营的就是大英雄,选择邪恶阵营的就是大魔王一样。
    觉得自己在做梦的安,和真实的安叙是不同的。
    安叙突然发现,“自己”不存在。
    她不再是安叙,她想不起来曾经的安叙长得什么样。以前的记忆没有在亚默南的生活来得鲜活,比起得到过目不忘能力后几乎记住每一个细节的日子,此前平淡的过去已经褪色,模糊得像几十年前的老磁带。她再也无法回到她的故乡,见不到认识安叙的人。
    她也不是安娜.苏利文,这具好看的身体是别人的,名字和姓氏是别人的,身份和地位是别人的。她的金手指来自安娜的拼命一搏,而后安娜自己死了,她想求得的东西——家人的认可,力量,家族——要么被她鸠占鹊巢,要么被她轻易毁掉。
    她不是雷霆女王,不是安娜公爵,不是神眷者。信仰她的人信仰着一个扮演出来的假象,爱戴她的人敬爱着一个承担不起责任的懦夫,而算得上认识她的人们,他们认识的人,真的是她吗?
    还是她扮演的那个帅气的角色,那个她不曾是、也不会成为的,不存在的人?
    莉迪亚在呼唤的人是她吗?克里斯担心的人是她吗?她爱着的人,爱着她的什么?爱着的是谁?那个世界再也回不去了,这个世界没有人会喜欢强大华美的外壳下真实丑陋的她自己,一个穿越者,身份窃取者,角色扮演者,骗子。他们不需要她,乃至不认识她。
    脱掉了这个壳,她是谁?
    她还剩下什么?
    安叙体内有足以治愈她自己的力量,对她而言,摔伤看起来再严重,也只是随手可以治愈的小伤。可惜,她甚至连治疗的念头都升不起来。
    强大的力量桀骜不驯,更别说一大部分还是从巨鸟身上掠夺来的。安叙靠着坚不可摧的自信和抑制力捋顺了体内的力量,好让其按部就班地运行。但在这强烈的动摇下,她一手镇压的能量就像窥见主人弱点的魔鬼,骤然失控了。
    安叙没法控制住,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可以,又怎么可能真的做到呢?体内的所有能量乱成一团,狂暴地冲击着每一条经脉,倘若熬不过,安叙就会自己死掉。
    但诺亚已经不想等了。
    他在浑身痉挛着的同胞身边停下,点了点她的额头,便有个光点出现在她胸口,在心脏的位置闪烁。
    “身边没有人当帮手可真麻烦呀。”诺亚叹息道,忽然抬起头,看向被挡在另一边的两个人。克里斯和莉迪亚依然不死心地冲击着壁垒,诺亚看着其中的苦修士,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来吧,天使。”诺亚说,“用你的匕首,替我把神的碎片拿出来吧。”
    莉迪亚停下了一切动作,她的双眼一片空茫。
    第145章 144.1
    (142)
    莉迪亚的手在发抖,她的身体小幅度颤抖着,时不时抽搐一下,像只电池接触不良的遥控机器人。她动作得很慢,关节像生了锈,眼睛在眼眶里震颤,像在天人交战。
    大苦修院的苦修士们都是苦修士的后代,世世代代使用大量含有那只羊血肉的圣水,从小又生活在日日洗脑的环境中,可以说是最优秀的“导体”。被奉为神的羊还活着的时候,它受到人类的限制,智能又较为低下,不会对苦修士们产生巨大的影响。但当诺亚代替了那只羊,继承了它的遗产,这些不对神设防的优秀导体会轻易地成为他的傀儡。
    诺亚并不担心眼前的苦修士会例外,他只需要等一会儿,一小会儿。
    他是对的。
    苦修士莉迪亚慢慢走到他们身边,对同伴的呼唤声置若罔闻。她掏出了匕首,被刀尖指着的人抽了口气,她睁大了眼睛,与莉迪亚对视。
    安叙还醒着,即使她比较希望自己昏过去。她的脑子已经在剧痛中变得浑浑噩噩,连看着莉迪亚走向她都没能激起多少涟漪。浅金色的眸子与绿色的眼睛对视,两双眼睛的主人都魂不守舍,这里最激动的人反倒是屏障另一头的圣骑士,克里斯的声音被挡在了另一边,只能看到他焦急万分的表情。
    莉迪亚的匕首,精确地没入了安叙的胸口。
    “住手!莉迪亚!”骑士在另一头发出声嘶力竭的悲鸣,“安!”
    安叙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莉迪亚的身体已经不再颤抖,她持刀的手指如此稳定,就像她在苦修士训练中时一样,就像她拿着手术刀站在手术台边一样。锋利的匕首直#插安叙的心脏,精确地切割出她的灵核,仿佛撬开果壳,剥离出其中的果实。
    血液在安叙前胸晕染开,她的嘴唇苍白得像纸,却有一股力量让她无法用昏迷逃避这可怕的现实。她的脖子无法动弹,眼皮都不能动一动,只好无处可看地看着刽子手。苦修士像被这目光灼伤,稳定下来的躯体又开始止不住地发抖,绿眼睛眨了两下,迅速被泪水充盈。
    两道水痕在下一次眨眼时出现在苦修士的面颊上,她依然面无表情,这两行泪水出现得极其突兀,活像怪谈里的人偶流了泪。
    但匕首没有停下。
    苦修士的动作非常利落,安叙的灵核与没消化完的巨鸟碎片被挖了出来,上面没带着多少血肉。诺亚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她伸出了手。
    半神先生其实有能力自己切开另一位神眷者,只是他认为此等小事无须劳动他自己动手,而让“神眷者安娜重要的人”动手完成最后一击,又有一种戏剧性的趣味。这一幕取悦了诺亚,让他饶有兴味地笑了起来。他最后的对手躺在地上等死,天使捧着她的核心,奉给即将归位的神灵。诺亚想,以此作为他成为神的最后一步,也不失宗教寓意。
    莉迪亚捧着被染红的核心,转头走向诺亚。那是一枚晶莹的晶体,比哪个异兽的晶核都要美丽,其中蕴含的力量也不是普通异兽可以比拟的。灵核一侧,少量红色的组织包裹着一团突出的肉块,陨石的力量从中散发出来,还没有消化完毕。整一套碎片加起来不过半个拳头大,它浮在苦修士掌心,看着时隐时现。
    其中蕴含的能量让灵核与碎片在既在这个世界中,又在这个世界外,正这种特性让这样多出来的部分好好地生长在安叙的心脏当中。它如此小巧,却拥有无限可能,饶是诺亚也为之心神摇曳。
    他一把抓住了它,失去主人的那一刻起,狂暴的力量如同冰层下酝酿的风暴,一接触诺亚便开始挣扎。诺亚握着神的最后碎片,谋划大半生的终于握在他手中,他想也没想,就将之吞了下去。
    诺亚并不是个鲁莽的人,他为今天已经策划了无数次,吞下灵核前做好了万全准备,动口的时机也踩在最安全的那个点上——“万全准备”和“安全”的意思的是,灵核中的力量不容易反噬,他有九成以上的把握消化它。不然呢?对现在的诺亚来说,还有什么值得警惕,可能造成威胁?被剥夺了力量的神眷者安娜已经不值得一提,至于别人,哈哈,你是在说听话的苦修士,还是那个被挡在旁边的骑士?
    适当的小心是谨慎,过度的紧张则是怯懦卑微,而诺亚不仅不怯懦,他还相当傲慢。神眷者从不把人放在心里,就像人不会担心蚂蚁。因此在吞下灵核的那一刻,诺亚的注意力全放在消化上,对外界的警惕心,反而下降到了历史最低点。
    莉迪亚就在此刻动了。
    她本来就与诺亚只有一臂距离,左手拿着灵核,右手还紧握着匕首。就在诺亚张口吞咽的刹那,莉迪亚的速度提升到了极致,猛地刺向诺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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