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老夫人?!”栗绛自然记得旧宅里头,曾经教导过她和其他一众打算送入宫做宫女的小女孩的那位老夫人。她年级虽然有些大了,但是却仍旧精神抖擞、富贵雍容、威严赫赫。至今她还记得那位老夫人说过的一句话:“你们若是想过好日子,那就要好好学习宫里头的规矩。等到你们进了宫,这富贵荣华,可都抓在你们自己的手里头。”
怀着别样的兴奋与向往,栗绛进了宫。宫里头确实不比宫外,就算是最低等的宫女,也永远穿着干净好看的衣裳、打扮得整洁漂亮,甚至每天,还能吃得饱饱的、再也不用担心会挨饿。
但是那位老夫人没说的是,这宫里头的荣华富贵看似触手可得,然而却是铺在无数白骨上头成就的。而不巧的是,自己就恰恰是那辅佐贵人成其一生荣华之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白骨之一。
然而此时家人的身家性命都已经攥在了大人的手里面,就算是自己伺候着的这位贵人多骄纵任性、愚钝不堪都好,自己还是得老老实实陪着她走下去。
哪知自家娘娘的心思,比起自己想的,要深沉的多、也要不安分的多。自己还以为她背离家族,定然是已经做好了与其一刀两断的心思,然而现在她又说去了老夫人呆过的地方。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祖母呆过的,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齐妃冷笑,“上回你不是也去过那重华宫么?觉得如何?”
栗绛以前就猜测那位老夫人是宫中旧人,现在听齐妃这么说,心里头也有了底:“重华宫蔚宇气派,自然是个好去处。”
“好去处?”齐妃看着栗绛,“这宫里头可没有什么好去处。你也太不实诚了。”
栗绛可真是摸不清齐妃的想法:娘娘难不成不是因为思念老夫人,才去的重华宫?
但是此时齐妃却有些怔怔的,看着外头无边蔓延、不见一丝亮光的黑夜,似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栗绛听:“皇帝的宠爱,哪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就算卑贱的寒门家族再怎么苦心钻营,也没有办法因此而荣光不衰。难不成父亲大人真的以为,数代之后,这大明的江山,能够在暗中改姓易主......?”
齐妃这番话说的沉重,栗绛听得也是心惊肉跳。虽然心里面模糊有个概念,但那不过是冰山一角,直到今日齐妃这么一提醒,她才知道原来那位大人要做的,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自从入宫之后,栗绛就明白,自己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宫女。既没有办法像那位老夫人说的那样,抓住这后宫中的每一个机会、成就自己的尊荣,也不得不听任主子的摆布。主子让自己做什么,那便做什么。
之前是那位大人,现在是齐妃娘娘。这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仔细想想,或许跟了娘娘,是个更加明智的选择。
当初自己入府训练,所图不过是家中母亲和妹妹每日温饱。那时候年级虽然小,可她却清楚记得英宗皇帝被瓦剌俘虏、京城内外的动荡!若不是自己甘愿入府受训,得到了那位大人的庇护,恐怕自家三口都要折在这乱世里头;直到后来英宗皇帝的弟弟郕王登基,京中这才又恢复了平稳。
普通百姓所求,不过是世道平稳,能够凭着自己的努力和辛勤劳动糊口、过上好日子罢了。自己亦如是。
若是齐妃娘娘听从大人的安排,即使近期无尤,恐怕几代之后,京城内外又将动荡不安。到时候受苦的还是最普通的百姓!
齐妃说出了自己刚才忍住、没有在袁彬跟前说出的想法,再抬起头,却看见栗绛这丫头满眼敬佩地看着自己。
这又是怎么啦?齐妃觉得奇怪。
“奴婢觉得,娘娘所言甚是!”这回栗绛没有敷衍,满眼诚挚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奴婢愿意跟着娘娘效犬马之劳!”
哪知齐妃泼了她一头的冷水:“你只要乖乖听本宫的话、不要时不时给本宫添乱就行了。”
......栗绛再也说不出话来。自己有那么不得用?
其实有些事情,就算身边的贴身侍女再怎么得用,主子也不会全盘托出的。每个人活在世界上,都需要自己的秘密。而一个聪明的下人,是会凭着长期的经验和默契、逐渐学会揣测主子的心意,而不是仅仅光听主子吩咐的。
自从万贞儿再次得宠之后,干脆直接将那昔如调到了自己身边,作自己的贴身侍女。
自从她任乾清宫管事姑姑以来,便利用手中的一丁点职权、也将昔如安插到了乾清宫作粗使宫女伺候着。虽然这没有能够瞒过皇帝陛下的眼睛,但当初皇帝陛下将万贞儿调到乾清宫、就近伺候着自己,原意是为了能够方便监视万贞儿。她这一点点小动作,并没有多大的影响,皇帝陛下索性就当没看见。
若是对这点小事都斤斤计较,反倒成不了大事。
然而乾清宫的管事姑姑虽然是万贞儿,可一应具体事务,全都让朱见深交到了汪德和其他太监的手里面。就连万贞儿也接触不到乾清宫的核心,更罔论昔如这个小小的低级宫女儿?
但是这回可不一样了。
皇帝陛下不但临幸了万姑姑,且大张旗鼓地吩咐尚宫局以妃嫔规格、为她准备衣、食、住、行等一应事物。甚至在前些日子,皇帝陛下还赐了向来只有帝后才能享用的、无比珍贵的白牡马之卵给姑姑补身,还将姑姑的住处从乾清宫的宫女住所给移到了景致优美、靠近御花园的晴雨斋,俨然就是时机一到、便要封妃的架势!
万姑姑在这个时候将自己收作了贴身侍女儿,对于自己来说,无疑是个能够出头的好机会。只要将万姑姑伺候得妥妥帖帖的,将来可少不了自己的好处!
不止是昔如这么想,那些个在晴雨斋伺候的宫女太监们,也都怀了讨好万贞儿的心思,甚至私下里面,已经称其为“娘娘。”
只是不知为何,万贞儿并没有因此而显得多么喜悦,反倒是将那些人给训斥了一顿。
想来姑姑经历了多年的宫中起伏,已经磨出了宠辱不惊的性子,若非真正封妃,就决不许自己宫里头的下人落人口舌吧。昔如是这么想的。
但是这丝毫不影响昔如和晴雨斋的下人们殷勤奉承万贞儿。
这日万贞儿只是稍稍提到了想要去那盈水湖中的八角亭转转,昔如便殷勤地让底下人做好一应出行的准备。她妥帖地为万贞儿披上了尚服局新作的披风、又交给了她一个银作局送来的手持银质小巧熏炉暖手,更有其他下人们准备好了那挡风的帷幕、坐在八角亭内喝的热茶、吃的茶点,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盈水湖中央的八角亭而去。
这气派,若说是皇后出行,那也有人信得。
寒冬时节,也就只有心血来潮的万贞儿和不顾一切都要奉承主子的晴雨斋的下人,才会不顾寒风凛凛、到那盈水湖中央的八角亭里头。好在晴雨斋的下人的确殷勤妥帖,甚至还准备了挡风的帷幕,将八角亭团团围住,只余一面能够望向盈水湖的视野,供万贞儿赏这冬景。
万贞儿手里头小巧的熏炉里头还热热的、甚至散发出她最喜欢的莲香,一时之间,万贞儿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这皇帝的宠爱在宫中的确无与伦比,只是自己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有人为自己准备好了一切。
但是似乎是老天故意与万贞儿作对似的,万贞儿一行人坐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另有一行人往八角亭这边走来。而那为首的赫然是永和宫的定妃。
☆、第一〇九章
前几日定妃已然做好了对付柏芷的准备,心中大定,永和宫的下人也算是过了几日的安稳日子。
但是不知为何,定妃总觉得近日自己胸口老是闷闷的、脑袋也时常昏昏沉沉,像是得了病。可是请平安脉的太医却又看不出任何端倪,只嘱咐定妃要好生休息。
但是定妃在永和宫里头呆得气闷极了,甚至觉得那盆摆放在正殿里头的大水仙盆栽也是碍眼的很,让春丛将那水仙给收了起来。
纵使这样,定妃还是觉得难受,索性就带了春丛并其他一行人出来走走。外头的空气虽然寒冷凛冽,但是倒让她胸中闷闷的感觉得以缓解。
直到看见安逸舒适地坐在八角亭里头的万贞儿。
因为有些怕水,所以这在盈水湖中央的八角亭,她统共也就来过一次。那一次,偏偏还出了事。所以若非特殊的原因,她本来是不会到这处来的。
在盈水湖的岸边远远看见八角亭四周围上了挡风的帷幕、且伺候的下人众多,定妃一时之间还以为是后宫的哪位贵人主子在里头呢。正犹豫着到底是和自己地位相同的王齐妃,还是两宫的太后、甚至是太皇太后,再往湖上廊道那里走些,就看到了万贞儿的脸。
不过是个下人,这做派倒弄得像是后宫里头真正的主子一般!便是当初端午家宴,两宫太后并敬妃在此,自己也不曾见过这样的阵仗。
若是按了定妃以往在外米分饰太平的处世态度,她不会多说什么、只会悄悄离开;但是这回不知道为什么,不知不觉,定妃就往八角亭内走了过去。
定妃不会知道,自己走错了这一步,会满盘皆输。
“哟,原来是定妃娘娘啊。”万贞儿看见定妃一行人走了过来,但是却没有起身相迎、更不要说行礼了。
吴定妃和王齐妃,在刚刚嫁给太子的时候,就是自己的手下败将。现在都到了这样的时候,万贞儿也懒得示弱了。
但是她这态度却让定妃心里头的恨和火气一下子燃烧了起来:“万姑姑可真是好做派,本宫看这架势,还以为起码得是王齐妃在此呢。”
万贞儿这时候虽然享受了妃嫔的待遇,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定妃这话,可真是专门挑了万贞儿的软肋攻击。
“定妃娘娘哪里的话?不过是陛□□恤奴婢,对奴婢稍稍好了一些,奴婢可不敢跟娘娘们比肩。”但是万贞儿待在宫里头这么久了,又岂会被定妃一句话给打倒?
不敢与娘娘们比肩?万贞儿这话倒是说的轻巧!看这八角亭里面放着的吃的喝的,和万贞儿身上的衣饰,甚至比自己的还要好上一些。
原本是想要万贞儿难堪,但是定妃连本都没捞回来,反而被万贞儿反讽了一通。
看着定妃渐渐难看的脸色,万贞儿的嘴角勾起。定妃在宫中的名声虽然不错,开头的时候也甚是隐忍,可终究还是太嫩。须知在这宫中,除了少数拥有极好运气的女人,能好好走到最后的,莫不是曾经跌过大跤,而后才渐渐学乖,懂得要怎么在这后宫里头好好的活下去。
真不知道,若是没有钱太后扶持着,定妃一个没有皇帝宠爱、且虽有一些心计、但却耐不住气的妃嫔,要怎么样在这宫里头活下去。
她若是一直这个样子下去,就算是做上皇后的位子,也早晚会被皇帝废掉。须知现在的皇帝陛下,能把自己哄抬到现在的位子,可不像初初登基的时候,尚且还管顾自己的名声了。恐怕皇帝陛下也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吴定妃,真是个可怜的女人。
定妃自然看见了万贞儿嘴角那丝有些得意、有些讥讽的笑意,她最近的脾气本就暴躁,且这八角亭里头隐隐的莲香,让她觉得实在难受。头脑一热,更加刻薄的话便脱口而出:“万贞儿,就凭你下贱的身份,也配被奴仆簇拥、坐在这八角亭里头?不过是一个不要脸的老女人,你凭什么嘲笑本宫?!”
定妃这心里话一说白,无论是跟着万贞儿的宫女太监,还是永和宫里头的宫女太监,都深觉惊恐不妙。
晴雨斋的宫女太监们尤其惊慌:不是说永和宫的定妃娘娘,最是端庄和善,有钱太后之风么?怎么说话这么刻薄难听?
她就算是不看万姑姑现下的尊宠,也得看皇帝陛下的面子。这么指责嘲讽万姑姑,岂不是连宠幸万姑姑的皇帝陛下都给骂了?
万贞儿被定妃这番没有脑子的话逗笑了,这个定妃,莫不是魔怔了吧?就算现在自己和她是在这盈水湖中央的八角亭,可还有这么多奴仆簇拥着,她就算是不顾忌自己的脸面,总也得顾忌她定妃的名声吧?这一番话,真是没有脑子。
但她万贞儿也不是好欺负的。若是定妃不顾体统、执意为难自己,那就不要怪自己撕破脸皮了。
“凭什么?”万贞儿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定妃,“这句话,娘娘是最不该问出来的......”
万贞儿这怜悯的胜利者的目光让定妃觉得难受极了,不过一个婢子,竟敢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等自己成了皇后,定要把万贞儿......
齐妃觉得自己的整个脑袋都昏昏然,朦朦胧胧当中,似乎已经见到自己身着皇后翟衣、头戴九龙四凤冠,高坐坤宁宫正殿的皇后宝座之上,接受后妃拜见的景象。到时候,便是那柏贤妃也要伏在自己脚下,区区一个贱婢万贞儿,又算什么?!
一想到这个,定妃看着万贞儿的眼色都开始变得轻蔑起来。
但是万贞儿还在继续说话:“娘娘您,尚未侍寝过吧?”
万贞儿的声音虽然不大,落在定妃的耳朵里,却字字如惊雷!恍惚中,定妃似乎看见晴雨斋、甚至是自己永和宫里头的太监宫女都低下了头、吃吃地笑了起来!
定妃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这虽然是事实,然而后宫哪有人敢提及!定妃又羞又恼,立马伸手给了坐在自己跟前的万贞儿一个耳光:“你这贱婢!”
万贞儿没想到这定妃竟然如此不顾忌,在外头就敢对自己动手!这简直如同泼妇一般,与她平日作出来的娴静贞雅的样子可是大相径庭!
自从皇帝陛下登基以后,就算是自己失了他的宠爱,也不曾被这么对待过!万贞儿心里的怒火被成功勾起,她也不甘示弱,立马就站起来回扇了定妃一巴掌!
定妃方才打了万贞儿之后,理智短暂回来了,正看着自己打万贞儿的右手、有些不知所措,岂料脸上被万贞儿扇了一下,登时火辣辣的疼!
这个时候,定妃那还管的上什么理智、什么体统,立马冲上前推搡了万贞儿一下。
万贞儿没有料到定妃这一突然之举,一个惊慌失措,就从那唯一一面没有被帷幔围住的缺口掉进了盈水湖里头!掉下去的时候,她的后背还在亭子的围栏住重重磕了一下,发出了好大一声闷响。
这突如其来的异变惊得八角亭里的宫女太监们全都呆住了!天呐!定妃娘娘怎么这么残暴!冬天的盈水湖,虽然未曾结冰,但却着实冷的很,再加上方才万姑姑掉进湖中之前,后背重重磕了一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但是盈水湖那么深那么冰冷,晴雨斋的下人们再怎么想要讨好万贞儿,也得先担心自己的小命。更何况,这定妃娘娘就像疯了一样,要是贸然跳进去救万贞儿,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
因此虽然八角亭内的宫女太监们担心万贞儿,但是却没人去救她。而此时定妃也已经被眼前的情况惊呆了。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自己不过这么一推,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竟然把万贞儿给推到湖里头了呢?!
正在这个时候,正巧带着侍卫们到御花园里头巡逻的连运发现了八角亭这边的不对劲。他带着侍卫们飞快地赶到了八角亭:“娘娘,这是怎么了?”
定妃这才回过神来,她哆哆嗦嗦地指着盈水湖里头:“万贞儿...掉下去了?”
看着神情不大正常的定妃,连运皱起了眉头。但是毕竟人命关天,他二话不说,便跳进了那冰冷刺骨的盈水湖水里头。
等到连运把万贞儿从湖里头捞起来的时候,她早就已经失去了知觉,晕死了过去。连运一探她的鼻息,虽然气若游丝,但是应该还有救。于是他立马将万贞儿送回了晴雨斋,唤太医来为万贞儿诊治。
也幸得万贞儿的晴雨斋就在御花园附近,这才没有耽搁太久,将她给救了回来。但是即使如此,她也虚弱的很,往后很长的一段日子,只能躺在床上静养了。
比起最近备受皇上宠爱的万姑姑突然掉进了盈水湖里头、差点救不回来,宫里头的奴才更加感兴趣的是那将万贞儿推进盈水湖里的罪魁祸首。
一时之间,一向老实本分、娴静贞雅的定妃娘娘成了后宫奴才茶前饭后的谈资,更有晴雨斋的奴才推波助澜,将当日定妃和万贞儿在八角亭的冲突、及至定妃将万贞儿推进盈水湖中的情景讲的绘声绘色、四处传播。
定妃在后宫的名声,可算是毁了。
☆、第一一〇章
然而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定妃将人推进盈水湖里头,可不是第一遭。当初端午家宴的时候,她也曾经将柏芷拽进过盈水湖里头。
不过当时定妃好歹是不小心绊了一跤,这才不小心把柏芷拽下了湖,她自己也差点掉进湖里;再加上当时情况也复杂的很,除了定妃之外,还有重重疑点,不但是皇帝陛下、就连两宫太后,都有意封锁消息,因此并没有传出什么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