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节

    在圣驾离去后几日,看着继续来她这教丫鬟识字,神色间没有丝毫变化的阿彤,她明白韦舅舅跟她想到了一处。
    韦舅舅知晓此事,不会随意给阿彤定亲。而如今的阿彤既然能让淑妃娘娘满意,自然也不需要特意去准备什么,至此九公主嘱托也算彻底完成。
    将此事放在一边,卫嫤全心协助起了晏衡公务。
    不同于以往她只是旁敲侧击,给予他一点建议,如今她却是主动参与进来。原因无它,庆隆帝几张旨意彻底改变了西北官场格局。明面上是幽州城在重建,实际上整个西北的势力都在重组。
    历史教育我们,大的变革发生时,也是新生利益集团兴起时。
    卫嫤一直在寻求一种方法,改变大越的妇女地位。一开始她想得是兴办技校,让所有女人都有一技之长,赚得钱不比天生有体力优势的男人少。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这会她正在一点点做,可眼见一年半载不会出现好方法。
    此次西北官职调动,让她看到了另一处时机。她向晏衡建议,在幽州和凉州设立蒙古人的官职,专门管辖蒙古人事物。这点她借鉴的赤党,港人治港、民族自治,只要不造反你们自己人的事自己去管,到时候出问题也不关我们这边什么事。
    她的建议晏衡向来十分尊重,贪官污吏皆被圣驾押解入京,如今西北最大的官员便是升任总督的袁刺史,再然后便是晏衡。重视之下,晏衡不仅将这法子说与袁刺史,而且说得过程中他还百般游说。
    再说袁刺史,他知道朝廷选人的规矩,想做京官最起码相貌得在平均线以上,毕竟那代表着泱泱大越的门面。以他这一坨肉的体型以及其貌不扬的外表,升到地方官的极致刺史后,这辈子也没大有机会再往上升。但他这人生平一不贪财二不贪色,对待政务兢兢业业,唯一的缺点就是有官瘾。他想做官为皇上为百姓办差,在同一位置呆久了,那点政务驾轻就熟后,他就想去更高的位置办更大的事。故而他从不因自己外表而自卑,上天虽然没给他副好皮囊,但却给了他无比聪慧的大脑,这很公平。
    先前在楚刺史与晏衡的博弈中偏帮后者,就是因为他看出了晏衡潜力,想着借由他走近圣上眼中,冲击下做京官的可能。
    没成想到头来他没做成京官,反倒再升一级成为了西北总督。即便做不成京官,这也把他高兴坏了。西北总督,一下子掌管那么大地片,这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虽然旁边监查虎视眈眈,如悬在头顶的利剑,但他身正不怕影子歪。更何况韦监查是有真才实学的人,跟他目标一致:都想将政事做到尽善尽美,简直是他知音!
    心情一好,这会袁总督看谁都顺眼,看着助他升官的晏衡更是顺眼到不行。虽然碍于庆隆帝心思他未与晏衡这位武将走得太近,但这并不妨碍他愿意接受晏衡提议。
    “用蒙古人做官?这主意好。”
    袁总督一脸赞同:“我这就给皇上写折子,晏兄可有合适人选,我也好将其生平一道报予陛下。”
    晏衡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双手递过去。
    “还请总督大人过目。”
    接过来袁总督翻了下,第一位是叫巴雅尔的蒙古汉子,他的名字翻译成汉语是大喜的意思,而他的履历让人看着也很高兴。祖上率蒙古人归顺大越,本人身为贵族,也是蒙汉互市的积极推动者。
    “巴雅尔不错。”
    连续看了几人,袁总督连连点头,直到下一位看得他皱眉。
    “乌日娜,这好像是个女人名字,看这上面写的,还真是个女人。不行不行,朝廷命官哪能由女人来当。”
    果然是这样,晏衡想起他看到这份折子,看到这也曾有过疑惑。不仅是大越朝,再往前数许多代,即便是唐朝那位女皇在位时,虽然后宫有专门负责为皇后办事的女官,但他们也没有堂而皇之地立足朝堂。
    然而阿嫤却说服了他,如今他直接用这理由来说服袁总督。
    “依下官鄙见,我们如今选蒙古人治理草原之事,不仅仅是为了方便,更是因为他们更了解本族人一些习惯。蒙人与汉人不同,在蒙古部落中也有女首领。既然他们习惯如此,但我们也该尊重一二。再者,不过是他们民族内部的一些微末官吏,又管不到咱们汉人之事,选个女人又何妨。”
    道理还真是这样,顺着他的说辞袁总督点头。
    “那好,我也把这句解释加上去。省得到时候,朝中那些看咱们不顺眼的人抓住把柄。”
    晏衡小捧他一句:“还是总督大人您想得周到。”
    袁总督笑容更真切了些:“这些都是小事,为官之人干两年谁都会。在这我也多嘴说一句,咱们上折子的事后,宁愿多费点笔墨把事写详细了,也千万不要贪图一时省事含糊不清。一旦留下把柄,那可是后悔一辈子的事。”
    这都是袁总督混迹官场多年总结的经验,认真记在心底,晏衡微微欠身。
    “下官受教。”
    眼见时辰差不多,晏衡从袁总督处走出来。随着圣驾离开,少部分未被牵连的凉州官员,连带幽州暂时分拨过去支援的属官皆原路返回。他本应跟着一道回去,但幽州城重建需要西北军支援。
    开山凿石、和泥挂瓦,这些正值青壮常年接受训练的西北军都是一把好手。大半个月的救火下来,晏衡这个代指挥使成功与兵卒打成一片。如今虽然要停下来干活,但听晏衡承诺日后军饷会按时足量发放,并且将朝廷规定的发放标准张贴告示后,看到陡然高了近十倍的军饷,官兵们欢天喜地。力气又不值钱,一点体力活他们都抢着干,而且经此一事他们对晏指挥使的认可度更高。
    晏衡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对他们这般好,虽然按时足量发放军饷,但先前吴家所定下的每旬交饭钱、冬衣和盔甲要自己买,这些规定他暂时没动。升米恩斗米仇,阿嫤这样告诉过他,而这道理他也懂。他在心里列了个计划,先是改善大锅饭质量,不管味道先要真材实料让大家吃得饱;然后一步步来,慢慢削减饭钱、军衣、盔甲所需缴纳银钱。这样隔一段时间推行点新优惠,一点点慢慢来。兵卒源源不断从他这得到好处,也会逐渐忠心于他。
    当然做这一点之前,他曾上奏折禀报过皇上。多收上来的钱他不贪,而是用于抚恤在征战中伤亡的军卒。朱批亲自回复的奏折被他妥善收好,日后不论出了何时,他都会立于不败之地。
    虽然在军饷一事上他刷了点心眼,但涨军饷一事就足够兵卒门欢喜。
    当然也不是所有兵卒都高兴,比如先前归顺吴家那些精兵们。他们不但待遇被削,而且还要跟普通兵卒干一样的重活,这些人理所当然的不满。对于这种人晏衡一点都不姑息,抓到后直接以军法处置,一顿军棍打下去全身血肉模糊,连亲妈都认不出来。杀鸡儆猴,一连打了好几次军棍后,这些人也都老实下来。
    看到不远处官道上,大冷天打着赤膊忙于扛石头的兵卒。看到他走来,忙碌中他们点头,笑容灿烂的打招呼。
    “晏大人。”
    “二才、有良、德茂……”
    听晏衡一个个准确喊出他们名字,搬石头建城的西北军脚上都轻了三分。
    笑着回道自家,昨日他们终于搬出了毡帐,住进了临时搭建好的石头房。
    这是幽州新城规划中的一部分,为防火灾,先前费工费料的木头房子全都改成石头房。幽州城新址背靠大山,工部工匠用过年时放烟火的□□配制出炸药,巨大的响声后炸开的山稍加打磨就是现成的石料。
    皇上临走前嘱咐过,行宫他一时半会住不上,官员们的房屋修起来费时费力,所有的人力物力要集中起来先给百姓修缮房屋。
    如今他们所住的石头房,便是跟百姓们统一样式。第一批修好的本该给老弱妇孺去住,但这个当口阿嫤却突然发起了高烧,昨日一整天都在昏睡。帐子里漏风撒气,再吹下去病情只会更重。正好这时候,有受过他关照的兵卒提议自己搬去邻家,将房子腾出来给他们住。顾不了那么多,他只能从第一批中抢了套小房子先住进去。
    这会石头房边,谷雨正在拿着蒲扇扇炉子,炉子上砂锅里冒着药香。
    “夫人今日怎么样?”
    边问着晏衡边拿起旁边扇子,跟着谷雨一道扇过去。娘生前都是他在熬药,如今很是娴熟。
    “烧已经差不多退了,郎中刚来把过脉,说病差不多好了。”
    终于退下去了,长舒一口气晏衡吩咐道:“这药我来就是,你先进去照顾着夫人。”
    ☆、第132章 来势汹汹
    许久不生病的人,一场小病就很容易要了老命。卫嫤便是如此,刚穿过来那会伤那么重,她硬是没有任何发烧感染症状,该吃吃该睡睡,平日注意下坐姿,安然无恙地把病彻底养好。
    然而如今她不过是因季节交替偶感风寒,却感觉几乎要了死了。
    昨晚入睡前她有些昏昏沉沉,还特地多加了一条被褥。没想到早上起来,整个人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躺在帐子里昏昏沉沉,面对担忧的晏衡她脑子里想得很清楚,说要他不必担心,话到嘴边却完全变了调,说出来的意思连她都听不懂。
    还好韦舅舅懂医术,开了几个清热降火的方子。一剂药喝下去,捂在厚厚的被子里将自己裹成个球,到中午她总算稍微恢复点神智。想起上午那种灵魂飘在半空中的感觉,她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而后她做得第一件事,便是赶晏衡前去衙门。
    如今的幽州百废待兴,作为西北军在此地的负责人,晏衡每天大大小小的事几乎忙不完。在她身上耗半天,偌大一座城池得耽误多少事。
    她不是那种不懂事的人,虽然她现在很难受想要人陪,但多个人陪着她也不会一瞬间变活蹦乱跳。
    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帐子,没多久晏衡回来,将她裹个严严实实塞进马车,然后她住进了幽州城新修好的房子内。暖融融的土炕烧起来,她总算能少盖两层被子。物质上的直接慰藉,比一点精神鼓励要管用得多,这下她更是毫无心理负担地赶晏衡出去办正事。
    待她出去后,药效袭来她沉沉睡去。直到门外他与谷雨的交谈声隐约传来,看看日头天还早。
    刚纳闷着,谷雨推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见她醒来面露惊喜。
    “夫人这会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顺着谷雨递过来的枕头,被她扶着斜倚在炕头上,卫嫤看向门外的晏衡。
    药炉边他拿着扇子一下下扇着火,神情认真,仿佛砂锅中那药是上百克拉钻石般光彩夺目,能吸引全世界瞩目的珍贵东西。
    “我睡了一整天,可有什么事?”
    兑好温水伺候她小口喝着,谷雨一件件报给她。阿彤依旧在教丫鬟们识字;听说她病了以袁总督夫人为首,许多人家都来询问;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各种零碎但不经脑子就能明白的小事。
    谷雨叽叽咕咕地说着,她小鸡啄米般点头。别人生病了都喜欢安静,要是有人像苍蝇般在耳边一直叨叨,都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为卫嫤却截然不同,她性子闲不下来,即便病了脑子里也绝不能空着。
    “谷雨如今也能独当一面。”
    听到她夸奖,谷雨颇不好意思:“负责这些事我都提心吊胆。”
    “你这不做得挺好。”
    卫嫤这话不单纯是为鼓励,虽然他们身在幽州住的简单,可条件简陋之下,想要保持生活质量,需要准备的东西更多更杂。尤其是方才他们还搬家一次,那么多事碰到一起谷雨都能处理的井井有条,这水平已经可以出师。
    谷雨这次没谦虚:“其实也就那样。”
    看到这样的谷雨,想起几个月前还因卫妈妈宠爱而与她闹别扭的小丫鬟,卫嫤心下感慨。人都是需要锻炼的,许多事不去尝试永远不清楚自己能不能做到。而一旦尝试后,潜能便会被激发出来。
    正感慨着,一阵风吹进来,晏衡端着药碗进来。
    “阿嫤,药好了。”
    谷雨识趣地退下,晏衡坐在她床边,手里拿着两只药碗来回倒腾,没几个来回冒热气的药汁变得温热不烫口。
    “来,阿嫤张嘴。”
    刚才退下的谷雨走进来,手里托着盘子,盘子上放着瓷勺。
    “大人,勺子在这。”
    低头闻闻药汁,再看勺子尺寸,晏衡皱眉:“京里习惯用勺子喝药?”
    “啊?”
    怎么问到这事,京城用不用勺子喝药卫嫤不知道,但她看好多古装剧中,都是虚弱苍白的女主倚在拔步床上,温柔深情的男主舀一勺药吹凉,小心翼翼地喂给女主。
    “大户人家……大概是吧。”
    不确定地说道,卫嫤心道古装剧好歹请了专业的历史专家,经过专家考证的东西总比她那点臆想要准确。
    “好吧。”
    任命地点头,晏衡重复着方才她想象中的一幕。睫毛下垂,温柔地吹干药汁,瓷勺朝着她嘴边递来。一瞬间卫嫤有些了然,这种温柔细致的方式确很让人感动。然而内心深处感动这种间接魔法攻击,远没有药味刺激这种直观物理攻击来得强烈。
    还没等她张嘴,鼻尖闻到一股苦涩中带着腥臭的味道。想都没想,她别过头躲开勺子,一手捏着鼻子,另一只手抓过药碗,以烈士英勇就义般大无畏表情,一口闷下整碗药。
    “水。”
    她虚弱地喊道。这哪是中药,明明是化学武器。中药她也不是没接触过,有些清热败火的药材如金银花、莲子心,味道虽然苦了点,但绝没有这种下水道污水与化工厂废气混合起来的奇葩味道。
    清水端来,整整灌下三大杯依然冲不淡那股子药味。正当她一脸苦恼时,晏衡从袖中掏出一小枚纸包。
    “这是?”
    纸包打开,里面露出几块饴糖。拈起一块对到她嘴边,晏衡柔声道:“啊。”
    “你从哪找来的?”
    “凉州送粮草的到达,刚好被我碰个正着。想到你晚上这第三剂药,我便顺道拿了一小包糖。”
    顺着吞下糖的功夫,卫嫤调皮地舔舔他手指。察觉到他眼中火苗,她飞快地倾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苦不苦?”
    “没尝出来。”
    ……
    正准备进房收拾药碗的谷雨听到房内嬉笑声,连忙对周围打了个嘘声,自己也识趣地退下。大人和夫人都太忙了,难得今日大人回来得早,他们这些下人还是不要再多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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