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所以这就是你的决定?”白起手指一挥,最后三只贯髓针仿佛被丝线牵引,飞进了他手心里。
    “没什么可犹豫的,我这一生见过的风雨很多,该享受的都享受了,不该做错的也都做错了,这是我的晚年,我遇见了陆雨岚,让我回到了少年时。我吝惜什么呢?”沈醉微笑。
    白起点头,手中的贯髓针如离弦之箭飞出,刺透了沈醉几乎透明的皮肤,嵌入脊柱。刹那间七枚贯髓针同时发出长鸣,一股紫色风暴从空中落下卷入沈醉体内。
    玖、厨斗
    夜幕刚刚降临,前门外大街灯火灿烂。
    老街已经很久没有那么热闹过了,红毯从街口一直铺到了满汉楼门前,上百家媒体涌入这里,满汉楼前人头攒动。今晚是日本厨神天野虎彻和沈醉之间的较量,他们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也是一次日本料理界和中华美食圈的过招,美食杂志很快就把这件事炒作成了关系到民族魂的大事件。
    林夏和阿离在人堆里艰难前进,他们都穿了盛装,连阿离这个摇滚少年都脱掉了皮衣穿上了礼服。
    “让路让路,我有vip票!”林夏挥舞着烫着金边的请柬,保安赶紧闪开了道路让他们进去。今天的门票真是千金难求,比cba总决赛的票还难搞。而vip票只有主办方重要的合作伙伴才会有。
    满汉楼里搭起了led屏幕,银亮的操作台上有烹饪所需的任何东西。沈醉和天野虎彻坐在各自的操作台之后,鲍勃·周正在致开幕词。
    天野虎彻在操作服外披着一身黑色的阵羽织,足见他对这场比赛的重视。
    沈醉则是一身白色皮衣,看上去倒有些像是猎装,扎了一条宝蓝色头巾,走的是混搭的路数。两人之间的那张桌子上插着那把铜柄铭文的魔刀河豚毒,除了满汉楼的合约之外,这也是今晚的赌注之一。
    林夏和阿离趁着周老爷子啰嗦的时间找到了第一排的座位,他们俩和白起都是沈醉请来的贵宾。陆雨岚的座位就在他们旁边,这位懒得打理自己的厨师妹子今天穿着漂亮的裙装和三寸高的高跟鞋。
    开幕词致毕,鲍勃·周敲响了桌面大小的铜锣:“本次竞技,现在开始!”
    沈醉慢慢起身,天野虎彻也终于睁开了眼睛,眼中似乎真的藏着猛虎!赛制和世界厨师联合会的比赛类似,满汉全席有南菜54道北菜54道加起来108道,但只选炖品、蒸食、装盘、羹汤等九道,由评审团品鉴后打分,总分高的人胜出。沈醉和天野各自忙碌起来,他们的操作台上摆着食盒,有些仿佛还是已经做到一半的菜品。
    “为什么还有半成品?难道不是现做么?”阿离舔舔嘴唇问。
    “可能是拌凉菜吧。”林夏也只能瞎蒙。
    “林小姐看起来并不是法国蓝带出来的人啊,那是野味。”陆雨岚皱眉,“满汉全席集江南官府菜和满蒙饮食之大成,满蒙善烹野味,汉人喜食羹汤,要做满汉全席,这两道菜是必需的。但是野味烹制一般都需要很长的时间,所以在比赛中用半成品也是合理利用规则。”
    “我在蓝带学的是摩洛哥菜系,中国菜我不懂。”林夏只能继续胡编,“那既然是野味,为什么沈醉台子上花花绿绿的都是蔬菜啊!连点肉都见不到,还算什么野味?”
    “这个我也不知道,”陆雨岚摇头,“不过,沈醉往往出人意料。”
    “看起来吵架归吵架,陆主厨还是希望沈公子赢喽?”
    “我是希望他别输得太惨!”陆雨岚皱眉,“输得满地找牙还得让人家笑话这条街上的厨师没有本事。”
    “懂了!”林夏似笑非笑地看着陆雨岚,“小学生都这样,男孩女孩欺负来欺负去的。你揪我小辫子,我打你小报告,可放学回家还得手牵着手过马路。”
    “无聊。”陆雨岚沉下脸来。
    为了不让制作过程太过无聊,鲍勃·周特地找了一位音乐学院的女孩弹奏古筝助兴。弦动铿锵之间,两位厨师的动作仿佛是在舞蹈,天野虎彻就像是秦王破阵般浑厚有力,而沈醉却如同高山流水那样潇洒飘逸。
    琴声渐小之时,两人的“舞蹈”忽然停顿。
    沈醉掏出丝巾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转头看了一眼天野,他正对着自己虎视眈眈。
    锣声再响,时间已经到了!两人都在限定时间前最后一刻完成了自己的作品。
    “好久没见到能和沈醉拼得旗鼓相当的对手了!”周老先生不禁赞叹。
    其他两位评委,来自法国的苏菲女爵和意大利的马尔科理事长也都起立鼓掌:“bravo!bravo!”
    林夏多看几眼就知道可怜的鲍勃·周还没弄清楚情况,苏菲女爵和马尔科理事长的身上都散发着隐约的妖气,唯独鲍勃·周是个纯正的人类。这场竞赛是在欧洲的妖族监督之下进行的,他们对味觉的评判也是最敏锐最不留情面的。
    “先请三位品尝天野先生的作品。”
    天野用眼神逼退了想要上前帮忙的主持人,亲自将白瓷大盘端到评委席前。银盖掀开之时,评委眼中和大屏幕上仿佛同时闪过了一道彩虹。
    盘中是一只厚实的肉掌,晶莹剔透仿佛羊脂白玉,那掌中托着一只鲜艳欲滴的寿桃,竟然带着阵阵果香。
    “这是?”三位评委都是吃货,却都有点茫然,苏菲女爵和马尔科理事长对于法餐意大利餐都如数家珍,无奈这是道中国菜。
    “玉掌献寿。”天野虎彻冷冷地说。
    “真的是玉掌献寿!”还是鲍勃·周多些这方面的知识,“这是清朝皇帝寿宴上的主菜,玉掌要以文火先炖五六个小时,这才能脱去皮毛,而后以火腿、葱姜作料一起放入母鸡肚中,再炖上三五个小时,直到肉质酥烂而后脱骨。那寿桃虽有果香,但却是鱼肉。
    要以鱼茸做成寿桃形状,与鲜果一起大火蒸熟,而后放置在玉掌之上,稍加调味后淋上鸡油,这才算大功告成。这道菜失传已久,我也是四十年前在台湾吃过一次!”
    满堂惊叹。周老爷子虽然是个人类,却以发掘美食为毕生的事业,见识广博如他也只吃过一次,可见这玉掌献寿是多么麻烦的一道菜肴,偏偏它还出自一个日本人的手下。
    “什么是玉掌?”林夏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盘中肥硕的肉掌。
    “就是熊掌。”陆雨岚轻声说,“取关外黑熊的左前掌中至肥厚者,剥皮后色泽很淡,全是胶质,所以称为玉掌。”
    “熊掌?”林夏腾地起身,“喂喂喂犯法啊犯法啊!黑熊是保护动物,你还敢做熊掌?”林夏就是这个德性,一旦抓住对手要害立马下狠手,从来不讲骑士风度。
    周老先生面露难色:“天野先生,这确实是你疏忽了,我们是禁止用保护动物来烹制食物的,和世界厨师联合会的赛制一样。”
    “我有说过这是熊掌么?”天野虎彻微笑。
    “不是熊掌是什么?”周老先生一惊。他夹起了一块玉掌献寿,浓郁醇厚脂香扑鼻,这种食材只要吃过一次就会终生难忘,他还没老糊涂到记不清熊掌的味道。
    “熊掌早已被列入禁忌食材,但为了恢复满汉全席之味,熊掌必须有替代品。黑石料理穷调味之功,以驼掌代替熊掌,用西班牙伊比利亚火腿的浓汁和鲟龙鱼汤调味,把脂香灌入驼掌中,得到了这种可以完全取代熊掌的新型食材。”天野虎彻神情骄傲,“所以我说厨艺之进步在日本,在我们黑石料理,这是百年不息的研究成果。”
    “驼掌?”周老爷子大惊。
    驼掌和熊掌外表差别很大,如果是切片扒炒的话还看不出来,但整只文火烹制,应该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这是中东产的驼掌,掌肉要比中国骆驼更加厚实细嫩,只取中心处最洁白细致的鸡蛋大小的一块,这盘玉掌用了十六只驼掌才做成。”天野虎彻微笑,“固守古法的人不会往这个方面想,但黑石料理的分子料理技术已经达到了这个程度。”
    满场惊叹声。赶到现场的都是中文媒体,自然希望沈醉胜出,但天野虎彻的这道菜既表现出黑石料理对满汉全席的了解,也用惊人的新技术震惊了评委,看起来已经占了先机。
    沈醉的菜跟着呈了上来,也装在一只白瓷大盘中。但评委们见到都愣住了,这道菜竟然是各色野菜的拼盘!马苋菜、白蒿、荠菜……经过沈醉的刀工整理,都变成一只只振翅欲飞的鸟儿,最大的那只俨然是涅槃而生的凤凰。
    “百鸟朝凤。”沈醉笑笑。
    马尔科理事长狐疑地夹起一只“飞鸟”放在嘴里,咀嚼的声音清脆悦耳。他对沈醉这道菜充满了疑惑,因为头道菜规定就是炖品,玉掌献寿就是炖品中的至尊之一,炖品中使用蔬菜当然无不可,可全部用蔬菜做的炖品,那是……减肥菜汤么?
    这道理连林夏都明白,这种比赛就像命题作文,无论你骈四赋六写得多精彩,只要你跑题,那就零分滚出。
    马尔科理事长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笑容,接着又夹了一只飞鸟,咀嚼之后神情陶醉:“难以置信!沈醉先生对味觉的理解再度超越了我的想象!”
    马尔科理事长切开一束捆得很好的马齿苋菜卷,翠绿的野菜梗包裹着肉馅,原来沈醉是把炖过的肉撕成肉丝之后和野菜同卷,这还是一道荤菜,但多了野菜的清香。不过这种做法并不罕见,不知道何以食遍世界各地的老妖物马尔科理事长会流露出那样惊叹的表情。
    “我想各位都很好奇我到底吃出了什么样的味道,很遗憾这道菜不够跟在场的各位分享。这道菜最有趣的地方是,每个菜卷的味道都不同,斑鸠肉,山雀肉,鹧鸪肉……”马尔科理事长一边咀嚼那些菜卷,一边说出那些禽类的名字,“每种禽类和蔬菜的搭配都是完美无缺的,味道变化之丰富是我平生仅见的。”
    “不知道马尔科理事长能猜出里面填的肉类是什么吗?”沈醉笑着问。
    “总不会是凤凰吧?”马尔科理事长笑着指指菜盘中间昂首欲飞的凤凰。
    “全都是一种东西,面筋。”沈醉耸耸肩,“这道菜还是素  菜,一道吃起来很像荤菜的素炖品。”
    “天哪!面筋怎么可能产生那么多的变化?”苏菲女爵惊叹。
    “首先,面筋得是自己手制的,通过控制蛋白质的比例可以制造出韧度不同的面筋来,对应完全不同的肉类。至于调味,其实只是用鸡汤煲过,但随着外面包裹的野菜不同,肉味会呈现出差别很大的质感。”沈醉笑笑,“马尔科理事长说每种禽类和蔬菜的搭配都是完美的,但那只是因为你们就是在吃蔬菜的味道。”
    “调味技术已经可以欺骗我和苏菲女爵的味蕾了么?”马尔科理事长起身鼓掌,“味觉的无中生有沈醉先生和天野先生都做到了,我们无法挑剔你们的技术,只能是平分了。不过从开场看来,接下来的表演会是餐饮历史上的里程碑了。”
    满场掌声,天野虎彻微微皱眉,看向沈醉的目光中带着一股寒意……作为妖物他的根基还在沈醉之上,他之所以对挑战沈醉信心十足,是因为他也能感觉到沈醉的气息微弱,不似他几年前称雄世界厨师联合会的时候,可区区几天过去,沈醉出场时却是神完气足,俨然是那个在世界各地留下传说的“东方厨神”。
    拾、激战
    比赛越来越激烈,厨师做到这个份上,已经不再仅仅追求口味了,炫技的成分也越来越多。第一道菜马尔科理事长所谓的“无中生有”,是指沈醉和天野虎彻都用其他食材复现了熊掌和各种野禽的风味,而接下来的竞技中,这种不可思议的调味越来越惊人。
    在羹汤一节中,沈醉以产自北美的密歇根湖鲥鱼为汤,因为正宗的长江鲥鱼几乎绝迹,已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但密歇根湖中的北美近亲却仍旧肉质肥嫩,唯一的缺点是涩味稍重,沈醉便以斑鱼肝调味,除尽涩味,复现了当年宫廷盛宴中的鲥鱼汤。
    而天野虎彻也不甘落后,一碗名贵的塘鲤鱼汤让苏菲女爵赞不绝口。这道汤用了上百条塘鲤鱼,取油菜花开时节的野生塘鲤鱼,只用鱼脸颊的两块肉,形如豆瓣,在上海菜中被称作“荤豆瓣”,这些素白的豆瓣沉淀在雪菜所制的素味汤底中,唤醒了渐渐麻木的味觉。一个日本人,竟然做出了正宗的中式名汤。
    蒸食一节是沈醉的枫糖猪蹄大战天野虎彻的紫苏叶干锅蒸乌苏里江大闸蟹。
    摆盘一节是沈醉的雪侵昆仑十二楼对天野虎彻的金阁寺之樱。
    围观的人只恨自己来时没多带点纸巾,服务生只能临时送上湿毛巾供大家擦口水。
    “白起怎么还不到,不是说好要来的么?”林夏低声问阿离。
    “大夫的事我哪里敢问呢?他那么横。”阿离挠头,“别看大夫对您也是凶巴巴的,可您就算他还比较在意的人了。难得您也那么关心他。”
    “我是关心他么?我是担心沈醉顶不住!随军医生总要有一个。”
    “这个小夏姐你大可放心,大夫这个人,收了钱一定干好活,如果收了钱没治好人家,他是会无效退款的……”
    开场锣再响,沈醉和天野虎彻再次登上操作台,这一轮的主题是刀工。跟很多食客想的不同,调味在厨艺中的地位远远不及刀工,调味很多是靠食材和经验,可以复制,而刀工不行,刀工靠的是厨师的精气神,也是判定顶级厨师的标准之一。
    天野虎彻那边运刀如风,沈醉却静默不动,刀下是一块白玉般的豆腐。
    “风雪夜归人”,难怪沈醉要做这道菜给林夏吃,他是想再试试自己顶级的刀工是否还在。
    他开始切了,不动则已,一动天倾,起伏的刀光连成了片,像是北风中飘零的雪片。沈醉挥刀的速度已经超越了常人肉眼的极限,这边蓑衣刀切完,那边煮沸的高汤淋上,豆腐纯是被烫熟的。
    而那边天野虎彻表演的刀工却是日式的寿司拼盘,日式刀工虽然别具一格,和沈醉的刀艺欣赏价值终究不在一个层面上,虽然有三味线为天野虎彻伴奏,但全场目光还是被吸引到沈醉的“风雪夜归人”上。
    天野虎彻倒是不急不乱,唇边还带着一丝微笑,他一边料理鱼生一边扭头欣赏沈醉的表演……声如裂帛,深色的血滴落在素白的豆腐上,沈醉的刀忽然停了,鲍勃·周、苏菲女爵和马尔科理事长都皱起了眉头……沈醉没能控制好那柄活龙般夭矫的刀,割伤了自己的手指。
    刀工最见长的沈醉,却为了追究表演而败在了刀工这一节上……沈醉低头看着血在豆腐上蜿蜒流动,眼神略略地黯然了一下……接着他抬起头,看了陆雨岚一眼,转身返回休息室。
    窗外雷声滚滚,看起来又是暴雨之夜。
    闪电划破黑暗,映出那个挺拔的身影。白起站在休息室的窗前,仰头看着天心中滚动的紫色雷霆,便如一条电光组成的龙在那里飞舞。
    沈醉疲惫地在沙发上坐下,努力解开衬衣纽扣,看着自己几乎彻底透明的胸口,那里面有颗心脏在缓缓地跳动,心脏表面都是暗色的血脉。
    六根贯髓针的光芒在他身体里依稀可见,他全身都在透明化的过程中。
    “六根还是顶不住。”沈醉艰难地喘息,“天野虎彻已经看穿我了……最后一根针你带来了么?”
    “我跟你说过最后一根针的后遗症是你无法想象的。”白起低声说,“从来没有人在自己身体里钉上全部的七根贯髓针,就是因为畏惧那个结局。”
    “白大夫,你想过自己会怎么死么?”沈醉笑笑。
    “想过,怎么了?”
    “我也想过,一定要精彩。”沈醉轻声说,“要很精彩,精彩到全世界人,包括我自己都要为我鼓掌。”
    “为了精彩就要赌得那么大么?”
    “我赌得不大啦,其实如果不遇到我们陆大主厨,我活着也不是很有意思,就像一具行尸走肉。遇到她我忽然觉得我活过来了,这条命等于是我从她那里捡来的。这赌注算大么?白来的东西,就该潇洒地押上赌桌啊!”沈醉盯着白起的眼睛,“大人,我总觉得你也曾孤注一掷,你能明白我的心情。”
    白起沉默良久,抽出了最后一根贯髓针,最后一根针的长度竟然接近两米!这是一根盘曲在针囊中的软质银针,粗大的针头令人不寒而栗,谁也不知道这根针要怎么扎进人的身体里,就算给大象做针灸也显得太长了。
    “最后一根针的名字是‘龙筋’,它进入身体之后会随着你的主动脉慢慢地走向你的心脏,强行镇住你的魂体。”白起低声说,“真是根寂寞的针啊,千年都没有人用它了。”
    天野虎彻等得不耐烦了。他从某本满汉全席古谱中找到那位神秘贵客的蛛丝马迹,然后在中国寻找灶眼,为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太长时间,眼下就只有一步之遥。可他还要等待,他是天野家的杀神,却要在这帮无知的人类面前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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