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紫芝未觉有异,只是赔笑道:“有劳姑娘了。”
    还有个小黄门跟在碧落身后,手中提着两个精致的软绸包袱。碧落挥手示意他上前,将那包袱递给紫芝,微笑道:“这里还有一大包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殿下说,也一并赐给姑娘。”
    紫芝跪下谢了恩,恭敬地双手接过包袱,待二人离去后才起身回房。一嗅到香味儿,落桑就兴奋地从床上跳了起来,从包袱里拣了块栗粉糕,不由分说地抢来就吃。紫芝方欲开口阻止,却见落桑边嚼边笑道:“正好我今晚没吃饱。紫芝,反正你也不配吃这些好东西,不如就都孝敬给我了。”
    落桑是太华公主身边颇有脸面的宫女,年纪又比紫芝略长几岁,自然处处都要抢占上风。紫芝气得唇角发抖,忍不住回嘴道:“落桑姐姐,这是盛王殿下赐给我的……”
    落桑柳眉倒竖,还未等紫芝说完,就扬手把吃了一半的糕摔在她脸上,冷笑道:“哼,不就是几块栗粉糕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跟着公主这些年,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
    紫芝拂去脸上的糕点碎屑,忍气吞声道:“姐姐见多识广,我自然是比不上的。”
    “到底是掖庭局里出来的浣衣婢,小里小气的,一辈子都上不得台面。”落桑冷嘲热讽,又拿起一块糕掷在地上踩了几脚,“就凭你,还整天把盛王殿下挂在嘴边,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我以前在延庆殿的时候,见盛王殿下的机会可比你多!”
    紫芝见状心疼不已,急道:“你……你欺负我便罢了,何苦糟蹋东西?”
    “怎样?”落桑挑衅地扬眉,随手把一大包栗粉糕都扔在地上,颐指气使地厉声吩咐,“你,还不赶快去把地给我扫干净?这屋子脏兮兮的,可怎么住人啊!”
    紫芝敢怒而不敢言,只得蹲下身来收拾散落一地的糕点,连同被踩过的碎屑,都小心翼翼地放在包袱中收好。这栗粉糕虽算不上是什么名贵的点心,却是他特意送给她的啊。清理完这一地狼藉,紫芝坐在窗下幽暗的烛影中,随手用簪子剔了剔灯花,无声地叹了口气。自从十一岁入宫,欺凌与折辱便都成了常事,习惯了,就不会觉得有多苦了。然而,她还是会忍不住去想,若是姐姐还在,还有一个人真心疼爱她、保护她,那该有多好……
    少年言笑晏晏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紫芝低头咬了咬唇角,默默翻开他送来的书——《诗经》、《魏武帝集》和《王子安集》。说来也巧,这三卷半旧的诗集,正是她一直最喜欢读的。小姑娘以手托腮,恍惚间,却见一张诗笺从书页间蹁跹而落,宛如蝶舞。纸的边缘点缀着金粉绘成的合欢,上面的两行字刚劲如铁画银钩: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是他的亲笔手书,落款处还盖着一方典雅的印章:盛王琦印。紫芝惊喜不已,用手轻轻摩挲着诗笺,仿佛在那幽淡的墨香中,还依稀残留着他指尖的暖意。这……是他特地写给自己的么?她微笑,把诗笺小心地收在怀中,想起那少年皇子的明亮笑颜时,眼中却有泪水无声渐涌。
    次月初十即是咸宜公主出降的大日子,这天清晨,太华公主李灵曦卯时三刻即起身穿戴梳妆,携着落桑、云姝等几名年长稳重的宫人,前往延庆殿拜贺姐姐新婚之喜。紫芝留在翠微殿为公主的床帐熏香,见卧房中插瓶的丹桂有些凋残了,便想去庭中折几枝新的来。才一出门,就见落桑慌慌张张地跑回来,手中捧着一只小巧的碧地金银绘箱,神情颇有些古怪。
    紫芝心中烦腻,也不想与她多话,连忙闪身躲到庭中的一株桂花树后。落桑却是眼前一亮,一个箭步蹿到紫芝面前,恳求道:“紫芝妹妹,我现在突然有些内急,实在……实在是忍不住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帮帮忙,替我把东西送到延庆殿去?”
    见她额上冷汗涔涔,似乎是真的不能再忍耐了,紫芝只得把箱子接了过来,问道:“这是咱们公主送给咸宜公主的贺礼么?”
    “是,你快些去吧。”落桑明显松了口气,只略答了一句,就匆匆转身跑了。
    兹事体大,紫芝丝毫不敢耽搁,即刻捧着箱子前往延庆殿,在丹墀下静候半晌,待掌赞女官传召时,才与诸位呈送贺礼的宫人们一同入殿。这是她第一次踏入延庆殿的正殿,只见凤座之上端坐着一位雍容明艳的中年美妇,正是这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武惠妃。
    关于武惠妃的传闻紫芝听过很多,甚至可以说,她一直都生活在这个女人强势而冷酷的阴影之下。阿秀的死,秦美人的死,甚至……姐姐的死似乎也与这个女人有关。秦美人临死前的话犹在耳边回响:“回心院,真是个不祥的地方啊……姓武的,你这个心如蛇蝎的毒妇!十四年前,你在这里造下了杀孽……如今,又要来害我么?”
    宫中的武姓妃嫔不止一人,除了武惠妃之外,还有武贤仪、武美人等也都颇为得宠,但紫芝几乎可以断定,秦美人话中所指的就是武惠妃。那一袋金子究竟从何而来,姐姐为何就莫名其妙地成了后宫争斗的牺牲品,紫芝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却又没能完全想明白。
    不过,这个女人真的很美,仅凭那妩媚的容颜和婀娜的身段,很难想象她已是一个育有数位子女的四旬妇人。武惠妃承宠二十余年,始终长盛不衰,宫中礼秩一如皇后。今日惠妃嫁女,诸位妃嫔媵嫱、皇子公主皆来逢迎拜贺,正殿内一时间衣香鬓影、热闹非凡。咸宜公主端坐于母亲身侧,垂目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贺礼,唇角浮起一抹骄傲而矜持的微笑。
    掌赞女官高声宣读礼单,各殿阁的宫人们依次呈上贺礼,恭敬端肃,井然有序。须臾,只听掌赞女官朗声道:“翠微殿太华公主,献珍珠地荷花鸳鸯纹瓷枕一对。”紫芝忙收起思绪,应声上前,将手中的碧地金银绘箱呈给咸宜公主。鸳鸯瓷枕寓意伉俪恩爱、婚姻美满,武惠妃见了甚是满意,对灵曦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这般用心。”
    难得见母亲对自己这般和颜悦色,灵曦几乎是受宠若惊,忙站起身来说了几句祝福的吉利话。咸宜公主亦是笑容满面,对身边的内侍吩咐道:“去把那瓷枕取出来,拿给我瞧瞧。”
    内侍掀开箱盖,伸手去取瓷枕时却蓦地变了脸色,只见那两只瓷枕上都各有几道狭长的裂纹,才一被拿起,就哗啦一声碎了满地。内侍惊得慌忙跪下,颤声道:“禀公主,这瓷枕……这瓷枕是碎的……”
    ☆、第13章 公主
    “哗啦——”静默中,碎瓷片坠地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殿内众人各怀心思,一些不得宠的妃嫔公主见此情形,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都不禁暗自称快。鸳枕碎,恩爱绝——咸宜公主新婚时就现出这样不吉的预兆,只怕日后的生活也不会有多幸福。
    咸宜公主自幼受尽父母宠爱,哪里有过如此颜面尽失的时候,望着那一地的碎瓷片,不由勃然大怒道:“灵曦,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灵曦哪知会出现这等状况,一时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无措地呆立了半晌,才又低声去喝问自己的侍女,“紫芝,这是怎么回事?”
    “奴婢……奴婢不知……”紫芝惊得面色煞白,整个人都被大难临头的恐惧击倒,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咸宜公主不依不饶,冷笑道:“灵曦,我知道,阿娘待我比待你好,所以你从小就嫉妒我。可我毕竟是你的亲姐姐啊,你这么咒我,难道就没有心么?”
    “阿姐,我……我不是故意的……”灵曦低头嗫嚅着,急得眼泪都快掉了下来。
    寿王李瑁素来最疼爱这个同母的幼妹,忍不住要为灵曦辩解几句,遂站起身来,对咸宜公主好言劝道:“阿姐,你别生气了。咱们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灵曦怎么会存心惹你不高兴呢?想必是那些下人粗手笨脚,不小心把东西摔坏了,灵曦肯定也是不知情的。”
    咸宜公主广袖一拂,冷傲的眼波硬生生地刮在紫芝脸上,问道:“这瓷枕是你摔坏的?”
    紫芝吓得全身战栗,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只是一味地摇头否认。咸宜公主冷笑了一声,侧头对武惠妃道:“这丫头跟在灵曦身边,倒也学会犟嘴了。今天是女儿大喜的日子,一辈子就只有这么一次,竟被她……竟被她这一个小小奴婢给毁了!阿娘你说,咱们该怎么处置她?依我看,至少得把她那双惹祸的手给砍了才是。”
    武惠妃目光凌厉,颇具威严地扫视着殿中诸人,最后才冷睨了紫芝一眼,对侍立在侧的刘尚宫吩咐道:“把这个胆大妄为的奴婢拖下去,先杖一百,再斩了她的左手,逐去掖庭局服苦役。”
    “是。”刘尚宫躬身领命,对于这样残酷的命令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没有半分犹豫。
    紫芝早已吓得傻了,一时竟忘了求饶,即将被内侍们拖出殿门时,才带着最后一丝眷恋与希冀,满目凄凉地望了盛王一眼。那个英俊而淡漠的少年,曾经在棋局前对她温和地微笑,如今却肃容端坐于诸皇子之间,高贵清冷宛如神祇。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初见时的那天,她隔着重重云雾,仰视着那个傲立于云端的冷峻皇子,无助而卑微。
    李琦素来不愿去管这些闲事,此时触到少女眼眸中的哀戚,心中竟是蓦地一痛,忍不住起身喝道:“且慢!”
    刘尚宫依言止步,诧异地询问:“盛王殿下有何吩咐?”
    李琦看了看一脸惊恐的紫芝,斟酌着对武惠妃说:“阿娘,这宫人虽犯下大错,想必也是无心之失,略施惩戒即可……”
    未及他说完,咸宜公主就冷声打断道:“二十一郎,你存心与我作对是不是?”
    “阿姐,我这也是为你好。”李琦很认真地看着咸宜公主,从容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用这样血腥的刑罚,总归是不太合适。你大人有大量,又何必跟一个小宫女计较呢?不如就给她个恩典,让她以后别再犯错就是了。”
    咸宜公主不悦地别过头去,冷哼道:“宫闱之中原该赏罚分明,像她这种不中用的奴婢,没直接赐死,就已经是最大的恩典了。怎么,依你的高见,我就该直接放了她?”
    “我可没这么说。”李琦微微一笑,转而对刘尚宫使了个眼色,直接下令道,“把这宫人带下去,杖责二十。”
    刘尚宫会意,即刻命内侍将紫芝拖出去行刑。相比之下,这样的刑罚实在是太轻,咸宜公主心中大为不满,蹙眉道:“二十一郎,惩罚的旨意可是阿娘亲自下的,你倒好,竟敢公然违抗。”
    李琦不慌不忙,一撩袍裾向武惠妃跪倒,垂首道:“请阿娘恕罪,是儿臣擅作主张了。”
    “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这个孩子心肠好,看不得别人受苦,我是知道的。”武惠妃也不恼,望向爱子时目光极尽温柔,又对寿王李瑁吩咐道,“十八郎,还不快去扶你弟弟起来?”
    李琦对兄长抬头一笑,也不用他去扶,便径自起身落座,目光不自觉地飘到殿外,只见寥廓苍穹中乌云密布,正是深秋时分最阴郁的颜色。
    紫芝头脑中一片空白,被两名内侍粗暴地拖到庭中,推搡着按倒在地,直到沉重的荆木刑杖击打在身上时,才察觉出一阵剧烈的疼痛。五脏六腑似乎都被震碎了,她不敢哭出声来,只得狠命咬住嘴唇,眼泪却止不住地簌簌滴落。额上冷汗涔涔,蜿蜿蜒蜒地滴入眼角,滑到双唇鲜血淋漓的齿痕上,便又是一阵难忍的蛰痛。
    行刑毕,内侍将满身伤痕的少女架回到正殿中,等候武惠妃发落。紫芝痛得瘫软在地,半晌,才强撑着跪起身来,叩首泣道:“奴婢……奴婢谢惠妃娘娘恩典……奴婢知错了……”
    听到自己声音中的哽咽与哀戚,紫芝心中只觉得一阵屈辱,却又不得不卑微地放低姿态,只求能在这冰冷的深宫中活下去。她鬓发散乱,一张清秀稚嫩的小脸上涕泪纵横,伏地叩首的身影单薄如纸,让人心生怜惜。李琦几乎不忍去看她,英挺的剑眉微微蹙了蹙,转头望向窗外——欲雨的天气,寒云漫卷,孤雁南飞。
    见她如此,武惠妃也不好再施加刑罚,冷漠地瞥了地上的女孩儿一眼,淡淡道:“罢了,去外头跪着思过吧。”
    紫芝含泪叩谢,再度被内侍们拖出延庆殿,带着一身的刑伤,跪在冷风侵骨的深巷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远处响起阵阵喜庆的乐声,想必是公主出降的盛大仪式已经开始。身上痛得仿佛要撕裂一般,她默默垂泪,忽然想起从前在《诗经》中读过的句子——“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只可惜卑微如她,想要寻一位温柔体贴的夫君相伴终老,是一个多么奢侈的梦啊。命运,就是这样的不公平。渐渐地,眼泪仿佛都已流干了,只剩下伤处刀割火灼般的疼痛,蚀骨锥心。泪尽之时,却有滴滴冷雨从天际簌簌落下,噼里啪啦地打在身上,浸湿了她单薄的衣裳。
    雨水混杂着冷汗,须臾间,她全身上下皆已凉透,却仍旧不敢动弹分毫。疼痛、寒冷、委屈、孤寂、绝望……种种难言的复杂情绪在脑海中交织,失去意识前,她恍然想起了阔别多年的母亲。
    “阿娘……”虚脱的小女孩儿栽倒在积水中,只觉得那记忆里最亲切的温柔笑颜,在细密冷寂的雨帘下,也渐渐变得模糊……
    ☆、第14章 玉环
    咸宜公主府内宾客如云,数十位宜春院女伎齐奏新乐《同心结》,乐声悠扬婉转,高亢处有穿云裂石之音。李琦坐在席间,手中拿着一只精巧的三彩龙首杯,目光却落在窗外萧疏的秋柳上,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浓云四合,细雨在秋风中飘摇,天地间弥漫着一层幽淡的水雾,宛如梦幻。
    寿王李瑁在胞弟身旁坐下,伸手用力一拍他的肩,笑问道:“喂,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一直魂不守舍的。”
    “没有。”李琦淡淡应着,将杯中的葡萄美酒一饮而尽。
    “二十一郎,我可得好好审审你。”李瑁似是不信,继续追问,“你今天反常得很啊,为了个小姑娘,连阿姐的面子都敢拂?”
    “十八哥,你也来找我兴师问罪?”李琦放下酒杯,笑叹道,“知道你们姐弟两个感情好,我今天啊,算是把人都给得罪尽了。”
    李瑁笑着摆了摆手:“你们姐弟两个闹别扭,可不关我的事。”
    “说句实在的,阿姐也太蛮横了些。”李琦淡淡一笑,悠闲地转了转自己的手腕,“她若心中有气,大可叫人来砍我的手,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孩儿,算什么本事?”
    李瑁颇不以为然,轻笑道:“这种事宫里每天都有,也谈不上是谁欺负谁。阿姐贵为公主,想要惩罚一个犯错的下人,并无任何不妥。”
    “话虽是这么说,不过……”恍惚间,忆起那日与紫芝绮窗对弈时的温馨,李琦不禁微微笑了笑,“那小丫头可爱得很,若是就这样落下残疾,真有点可惜。再说了,她还是个孩子呢,偶尔犯了个小错,就用那些严刑峻法来折磨她,实在有些残忍。”
    李瑁诧异地看着他,笑叹:“二十一郎,这些话可不像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
    “怎么?”李琦挑眉反问,“在你看来,我就是那种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的人么?我虽不信腐儒们那套假仁假义的说辞,可为人还是很有正义感的。”
    二人正说着,只见新郎杨洄走到桌前来敬酒,忙站起身来向他道贺。杨洄乃是中宗皇帝嫡女长宁公主与观国公杨慎交之子,自幼常随母亲入宫,与这二位皇子很是熟识,彼此私下里皆以表兄弟相称。李瑁从容地把一大盏酒饮尽,对杨洄拱手道:“大表哥,恭喜你了。”
    李琦也饮了酒,又笑着提醒道:“十八哥,如今该改口叫‘姐夫’了。”
    三人皆是朗然一笑。李瑁指了指不远处女眷的席位,对杨洄说:“正好,我向你打听个人。坐在最末的那位穿黄裙的姑娘,可是你们家的亲戚么?”
    杨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凝神想了片刻,才回答道:“哦,她是我族中的远房堂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河南府士曹参军杨玄璬家的女儿,名字叫做‘玉环’。”
    那女子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肌骨莹润,举止娴雅,顾盼间眼波流转,在一室的衣香鬓影中晕染出绝世风华。李瑁凝眸良久,轻喃道:“玉环……杨玉环……这个名字的确很配她。”
    似是察觉到他的注视,杨玉环侧首向这边看来,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明眸善睐,瑰姿艳逸,寻常的素衫黄裙被她穿戴得粲然生辉,只静静地坐在那里,便已经成了厅堂中最耀眼的光源,端雅明艳,宛如朝霞。李瑁向她微笑致意,她却半含羞地低下了头,凑在女伴耳边喁喁私语。
    杨洄极善于揣摩人心,一眼就看穿了这年轻皇子的心思,于是殷勤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殿下若有此意,不如就把事情交给我去办。我杨洄虽不才,却愿为殿下庶竭驽钝……”
    “不急。”李瑁却摆了摆手,目光中有笃定而温润的光芒,“我回宫后就去向父皇请旨,要正式娶这位玉环姑娘做我的王妃,在此之前,咱们可千万别唐突了她。”
    窗外雨势渐大,云层中隐隐有雷声滚滚逼近,李琦盯着檐下细密的雨帘,心中竟泛起一阵莫名的焦躁。也不知紫芝现在怎么样了……那么娇嫩的一个小女孩儿,身上又带着刑伤,在大雨里淋得久了,只怕会生病吧?终究是放心不下,他定了定神,对杨洄说道:“杨驸马,我有些急事得先走一步,失陪了。”
    见他转身就走,杨洄不明就里,还只当是自己有礼数不周之处,怠慢了这位心思深沉的少年皇子,忙赔笑着出言挽留。李瑁却知其心意,连忙也伸手拉住弟弟,劝道:“你若担心那个小姑娘,派人回宫去叫她起来就是了,何必亲自走一趟呢?”
    “不行。”李琦却只是摇头,“阿娘罚她长跪思过,雨下得再大,她也不敢随便起身。十八哥,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我醉了,先回去醒醒酒。”
    出了咸宜公主府,李琦径自登车回宫,带着几名亲随内侍,直奔延庆殿外的狭长深巷。她,果然还在那里。纤瘦的女孩儿晕倒在倾盆大雨中,一张稚嫩的小脸被冻得青白,全无一丝血色。内侍们撑着伞,他蹲下来去扶她,轻唤道:“紫芝……紫芝……”
    她秀眉紧锁,仿佛在昏迷中仍旧承受着难忍的痛楚,眼角蜿蜒滑落的水珠,不知是雨还是泪。李琦方欲吩咐内侍将她抬走,却见少女的薄唇微微动了动,低声唤道:“娘……”
    他有些迟疑地,握住大雨中那只沾了泥污的冰凉小手,又听她梦呓般地轻喃:“娘,我想回家……”
    心忽然不可遏制地痛了一下,李琦再也顾不得雨水湿冷,一把将虚弱的女孩儿拦腰抱起。漫天烟雨中,她轻得像一片零落的秋叶,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卷走。一名内侍觑着他的神色,小心地提议:“殿下别太劳累了,还是让我们送这位姑娘回去吧。”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却只是吩咐:“去请太医。”
    紫芝醒来时,已经躺在翠微殿自己的卧房中,身上的伤处仍旧疼得厉害,却似乎已经敷过了药,依稀能闻到一股清冽的草药香。这大半日汤水未进,她只觉得口中干得厉害,不由侧着身子咳嗽了几声,眼睛里渐渐沁出泪来。
    落桑正坐在窗前绣花,闻声不禁皱了皱眉,斥道:“哎呀,吵死了!你就不能安静些吗?”
    “对不起……”紫芝连声道歉,忙用被子捂住嘴,喘息了片刻,才好言央求道,“落桑姐姐,我难受得很,你能……能帮我倒杯水吗?”
    落桑却只是坐着不动,冷笑道:“哟,你还真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了,事事都有人伺候着?”
    紫芝无法,只得忍痛勉强爬起身来,伸手去够床前的茶碗。她受杖后又淋了雨,不免着了风寒,此时高烧未退,起身时只觉得一阵晕眩,手微微抖了抖,便咣当一声将茶碗摔在了地上。
    碎瓷片和茶水溅得满地都是,落桑蹙眉看着她,一面拈针引线,一面讥讽道:“就因为你惹恼了惠妃娘娘,我们翠微殿上下都被罚了一个月的薪俸。如今倒好,你刚摔完瓷枕,又砸起茶碗来了,当真是个惹人厌的丧门星!”
    “落桑姐姐,我替你白担了罪名,你竟然还……”听了这话,紫芝直气得唇角发抖,心中的委屈一股脑地涌上来,颤声质问,“你……你说实话,公主的瓷枕就是你摔坏的吧?”
    “你别血口喷人!”生怕被她抓住把柄,落桑的脸白了白,咄咄逼人的气势却仍旧不减半分,“紫芝,看你这副半死不活样子,八成也快要不行了。明天我就去回禀公主,赶紧把你撵回到掖庭局去,免得死在这里脏了屋子!”
    “你……你……”紫芝气得胸口发闷,咳嗽了半晌,才喘息着说,“你心肠这样歹毒,就不怕……不怕遭报应吗?”
    落桑眉目阴沉,缓缓踱到床前,对着紫芝的脸狠命啐了一口,厉声命令道:“你泼了一地的茶,还等着我来扫吗?赶紧起来给我收拾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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