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南宫玉韬出身三大世家之一,母亲是前朝公主,他本人有精通医术玄学,只怕有什么秘法良药,这才以心弱之躯,续命多年。”燕灼华见小姜氏情绪稳定下来了,又道,“此番我回到大都,便命人往前朝故纸堆里寻访去,若能有所发现,定派人告知夫人。”
    小姜氏猛地抬头,定定望着燕灼华,眼中又溢出泪水来。只是这一次,她却是笑着的,“殿下,臣妇……臣妇……”她语无伦次地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她本是来寻燕灼华不是得,像一只被激怒的雌虎般冲出来护着自己的幼崽。
    没料到对方非但不是猎人,反倒是来伸出援手的。
    小姜氏又喜又愧,感激涕零。
    燕灼华脸上仍是没有什么表情,淡淡道:“至于你看到的——我的从人去见宋元浪。”她顿了顿,脸上浮起浅浅的笑容,“我从人中有人精于茶道,令郎主动请我派人去与他切磋的。”
    十七哪里是精于茶道之人。
    修鸿哲按照燕灼华的吩咐,将十七送到后山草房处,便留下两名羽林军,孤身折返了。毕竟今日殿下要出行去白鹭书院,他的职责是保护殿下的安危,必然要随行同去的。
    十七独自进了草屋,在里面呆了不到一刻钟,险些就拆了这房子。
    时刻中前,宋元浪正静坐在草房中等他到来。
    “十七公子会煮茶么?”宋元浪微笑着问到,看着推门而入的十七。
    十七仍是那一身玉奴黑衣,听到宋元浪的问话,他静了一瞬,听到修鸿哲渐渐走远的脚步声,他才开口道:“你要我做什么?”
    宋元浪有几分“果然如此”意味地扯了扯嘴角,笑道:“看来长公主殿下身边忠厚老实的十七公子,比旁人想象的要聪明许多嘛。”
    十七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挡住了照入的大部分阳光。他没有说话。
    “会取茶么?”宋元浪问道。
    “取茶?”十七慢慢走了进去,摸索着在案几旁的竹椅上坐下来。
    宋元浪将已经备好的茶罐与银匙推过去。
    十七握住银匙,像是本能一般,以令人惊叹的熟练精准手法,将茶取出。
    宋元浪饶有兴致地看着,问道:“你学过?”
    十七皱紧眉头,不回答。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学会的,但是拿起银匙的那一刻,身体像是有独立的记忆一般,手不由自主地往左边三寸处移去,落下时正是茶罐的中心。
    宋元浪微微一笑,转身去煮沸茶炉上的山泉水。
    十七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他不喜欢在这里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昨日来时,长公主殿下与身前这个宋家四郎过于融洽的谈话说笑;也许是因为草屋里狭小阴暗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外面恼人的蝉鸣之声。
    他说不上来,只是这种感觉他不喜欢。
    不是讨厌的那种不喜欢,而是有些不安想要逃离的那种。
    当他走进这间草屋,当他坐上这张竹椅,当他握住那柄银匙,当他闻到这股茶香——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跃跃欲出。
    有什么在他身体里蛰伏已久的画面,蠢蠢欲动着,要将他淹没。
    “听说你是作为长公主殿下的十五岁生日贺礼被送上的。”宋元浪手持一节枯竹,轻轻敲击着冰凉的银壶外壳,发出铿锵微寒的声响。
    十七安静听着,眉头紧皱。
    宋元浪继续慢慢道:“听说是皇上送给长公主殿下的?”他转过头来,看向十七,“在下有些好奇,又是谁将你献给皇上的呢?”
    铿锵微寒的敲击声仍在继续。
    枯竹中段忽然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竹节从中一分为二,裂成了两段。
    宋元浪低头看了一眼,将裂开的枯竹投入了炉火中。
    火光一时大盛,紧接着,烧焦木材味道混着竹子的清香飘了出来。
    十七嗅到这味道,只觉脑中如有重锤击落,整个草房里像被海浪冲击着一般天旋地覆了。
    他抱住额头,死死咬住下唇,将要逸出口齿间的呻吟生生压了下去。
    宋元浪静静望着痛苦抱头的十七,清秀莹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一股奇怪的神情。他慢慢起身,抚着隐隐作痛的心口,去推开了草房的门。
    外面浩荡的竹林清气飘了进来,冲淡了房间里原本的味道。
    十七喘息着,一伸手紧紧钳住了宋元浪的脉门。
    他的动作太快,带起的劲风太强,茶罐微微一斜,滚落在地上。
    千金难得一两的佳茗洒落一地。
    “你做了什么?”十七身体前倾,一手压上桌面,力气之大,令实木的桌脚深深陷入了青砖中,整张桌子顿时矮了一寸。
    宋元浪面色涨红,嘴唇越显紫色。他却仍是微笑着,和气道:“十七公子这是怎么了?不过是烧了一节竹子罢了。”
    外面的轻风吹入房中。
    十七感到脑海中清明了许多,他慢慢松开了扣着宋元浪脉门的手。
    宋元浪镇定地整理着被弄皱的衣袖,微笑道:“十七公子看来真是习武之人。在下文弱,可不是公子的对手。”
    十七立在原地,没有再坐回竹椅上。
    他静了一瞬,猛地转身,要离开此地。这里很不安全,很不对劲——他说不上为什么来,只是本能告诉他,要离开!马上!
    宋元浪弯下腰去,不紧不慢地收拾着被打落在地的茶罐,隔着桌腿看见十七离开的脚步。他只轻轻说了一句,“要在下给公子治眼疾,可是长公主殿下亲口吩咐的。”
    十七猛地僵在原地,抬起的脚步又迟疑着落回了原处。
    宋元浪捡着落在青砖上的茶叶,微笑道:“十七公子是长公主殿下的亲密之人,违令想来也没什么的,是么?”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耽误你练武了是不是?若是你敢不去宋家四郎那里治眼睛,反倒跑去练武,我一定狠狠罚你。不许你吃饭,不许你睡觉,让你没日没夜的只是练武……”
    昨夜,她那半是玩笑半是真心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
    十七咬紧了嘴唇,上一刻脑海中那焚心蚀骨的痛苦也仿佛还没褪去。
    要留下来么?
    十七沉默着转过身来,一步一步走回了茶炉旁,在那令他恐惧不安的竹椅上,又坐了下来。
    宋元浪静静看着,感叹了一句,“十七公子如此忠诚,也难怪殿下看重你。”只是不知为何,他的话音里总有一种奇怪的惋惜意味。
    仿佛十七本来不该如此忠诚。
    十七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嘶哑,仿佛还没有从刚刚经历的巨大痛苦中挣脱出来。他说道:“我是习武之人,你却是文弱之躯。”
    宋元浪看向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十七静静道:“所以,只有你我二人时,不要故意激怒我。”
    宋元浪一愣,很快用微笑掩饰过去,他温和道:“方才的失误,不会再发生了。”
    接下来治疗过程,果然很顺利。
    直到十七低头,微微睁开眼睛,熏着清茶冒出的水汽。
    宋元浪走到他身后,忽然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领。
    十七身形微动,反手抓住了宋元浪的胳膊——在他的手指碰到自己衣领之前。
    十七的五指如同铁铸的一般,紧紧扣着宋元浪的小臂,手指几乎嵌入了宋元浪手臂的肉里。
    宋元浪白了一张脸,疼痛让他的声音变成蛇一样的嘶嘶声。
    “在下……在下,只是想给公子松松衣领。”
    十七冷哼一声,甩开了宋元浪的小臂,冷声道:“不要碰我。”
    宋元浪一得自由,立时退开两步,一手摩挲着剧痛的小臂,强笑道:“十七公子,力气当真了得。”他喘息了两下,心脏砰砰直跳,让他感到喘不过气来。
    “十七公子,请稍稍解开衣领……”宋元浪在十七身后三步开外,温和地解释道:“这次的茶药,比昨日的药效强些。衣物贴身,不利于毒气发散。”
    十七皱着眉头,摸索着解开了颈间的两粒纽扣,拽着后衣领让其宽松了些,露出了古铜色的、富有弹性的颈间肌肉。
    宋元浪却在十七身后三步开外,悄悄踮起脚来,往十七后颈望去。
    在他颈下半寸处,有很小的一点黑斑。
    那黑斑只有米粒大小,却因为周围肌肤光洁平滑,而且得突兀起眼。
    像是人的肌肤上,停了一只小小的飞虫。
    很是好认,也颇为独特。
    宋元浪抚着心口,露出一个复杂莫测的微笑来。
    ☆、第48章 甜蜜48
    十七回到正院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
    玉蝶和玉燕带着几个小丫头,轻手轻脚地在花间树下粘蝉。
    夏日蝉噪,燕灼华嫌蝉鸣恼人,午休前发了好一通脾气。
    玉蝶等人被派来服侍长公主殿下,算是宋家顶上等的差使。一个多月来,这位尊贵的长公主殿下虽然对她们不苟言笑,但是也并不苛责,管束也不严,对几个贴身侍女更是宽和亲近。像今日这样冲着她们发脾气,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众侍女都有些懵了,心里惶恐。
    这会儿日光晃晃的偌大院子里,鸦雀无声。
    见十七走来,玉蝶等人都束手避开,彼此用眼神交流着心里的流言。
    绿檀和丹珠儿守在外厅,一个把碗口大的新鲜荷叶往瓶里插着,一个抱臂斜眼看着十七走进来。
    十七听到她二人动静,愣了一愣,转向绿檀,低声问道:“殿下还在?”晨起时,殿下曾对他说要去白鹭书院的。
    绿檀抿嘴,轻声和气道:“上午有事耽搁了,日头又热,殿下便暂且浅眠了,说是等下午暑热散了再去书院。”
    丹珠儿皱着眉头,看一眼十七,又看一眼绿檀,气哼哼道:“你做什么只问绿檀姐姐,不来问我?”
    绿檀失笑,轻言慢语道:“你素日同十七公子说话,不是呵斥,便是戏弄。除非是个傻的,否则怎么敢巴巴地凑到你跟前,跟你递话?”又将空了的竹篮递给她,道:“劳烦你跑一趟,往花木房剪些蔷薇来,配着那荷叶才好看。”
    丹珠儿却不接这茬,拿过竹篮又随手放在八仙桌上,抱臂往十七跟前走了两步,冷笑道:“他就是个傻的。”又噼里啪啦道:“早上那个宋家二夫人带了个丫鬟来,又哭又闹,把殿下给堵在这里了。要我说,哪里有在殿下跟前掉眼泪的道理?这要是在大都,早一顿乱棍打出去了。”
    绿檀扯扯她袖口,轻声道:“你少说些,殿下在里面睡着呢。”
    丹珠儿撞上十七,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劝,压低了嗓音,话却是一刻不停,“她带来的那个丫鬟,穿了一身又白又青的,活像是吊丧!便是去平常人家做客,也不兴穿这么晦气的,更何况是来拜见殿下。殿下倒是好脾气,见了她。谁知那二夫人这下可有了脸,哭闹也就算了,变着法子说起殿下的不是来——感情她家儿子有病,全天下人都该让着她了?”
    绿檀听她说的不像,敛容叹了口气,小心走到内室门边,见燕灼华侧躺在软榻上正安稳睡着,才松了口气。
    丹珠儿压了一上午的怒火直冲十七去了,“若不是为了给某人治眼疾,殿下这般金贵的人,岂是一个区区宋家二夫人想见就能见到的?见都见不到,更不用提说那些恶心话了。我服侍了殿下十年,也不曾见过殿下受今日这等磋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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