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崔夫人既然来,必然有备而来。这么一番说辞,既不露声色地提醒谢安她身为谢家女儿的责任,也顺着她想做官的心思旁敲侧打。先不说谢安,珊瑚头一个被说动了,在旁道:“小姐,夫人说得确实在理。你见一见就是了。”
    胳膊拧不过大腿,谢安低头道:“那就听阿爷安排吧。”
    话已带到,崔夫人深知过犹不及这个道理,体贴的关照了谢安两句日常生活便笑盈盈地去了。
    她一走,谢安从床上一跃而下,急急奔到书桌前铺纸磨墨。
    珊瑚傻眼:“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谢安抽出笔来,摇头叹气:“这样听我那不靠谱的爹糊弄,我被卖了指不定还在帮他数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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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往东都的信去了半月有余,在谢安翘首以待的目光里,如石沉大海般没了个音信。她一边懊恼,一边在鸿胪寺中为着新帝登基接受外宾拜贺之事忙得焦头烂额,脚不着地。偶尔在官署里碰上她那糟心老爹,躲不及时还要被他明里暗里催着去相亲。久等不到李英知的回信,谢安的心情愈发得恶劣起来,直到临近元正,诸国使节陆续入京,身为一个新人的她因为经验不足上不得台面,反倒清闲了下来。
    皇帝在前朝设国宴招待诸国贵宾,鸿胪寺全体出动,仅留了谢安一个替补译官在公房里值班。累了许多日,好容易得了这么一个喘气的时候,里外没人谢安和滩烂泥一样趴在桌子上补觉。脑袋从左枕到右,脸上烙了几个红印子,愁着愁着慢慢地也愁着闭上了眼。
    因在公房里偷懒,谢安半梦半醒着不敢睡踏实,迷迷糊糊间身边好像挨着了什么,沉沉重重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想动动不得,想喊心里慌得很又喊不出来,她知道自己八成是被魇住了。遇到这种情况,拼着命挣扎,只需要动了一动就可以解脱,可偏偏谢安眼皮子重得睁不开,只能难受得直哼哼。
    忽然动弹不得的胳膊被人挪了开,压抑的胸口霍然开朗,谢安才要吐出一口浑气,鼻尖蓦然被人一捏,只许气出不许气进。一个激灵,谢安猛地睁开了眼。时辰晚了天阴蒙蒙的,远处稀疏地传来鼓乐声,公房里没有点灯,谢安半睁的眼睛里只瞧见一大片阴影若即若离地笼罩在她身上,如同一个虚晃的鬼魅,而那只“鬼魅”的手正牢牢捏住她的鼻子,叫她喘不过气来。
    空无一人的公房里多出这么一个瞧不清面目的人来可不把她吓出了一身冷汗,胡乱地挥着双手一推,拔腿要跑。可没想到,她坐的姿势本就不稳当,上身一用力,坐麻了的腿没接上力,对面的那人也没料到她反应如此之大,始料不及地被她一头撞入了怀里。
    两人一同摔在了地板上……
    ☆、第三十章
    谢安撞得头晕脑胀,愤愤之下又心安下来,至少她确定垫在自己身下下的是个活生生的人。
    “你想在我身上坐到天荒地老吗?”不愠不火的声音从她身下响起。
    蒙头蒙脑的谢安晕了一会,渐渐辨识出这人的声音,蓦地闹了个大脸红,手忙脚乱地从李英知身上翻了下来:“对,对不住。”
    “衙门里油水不错,许久未见着,重了这么多。”李英知凉飕飕地嘲讽着,揉着腰坐起身来。
    “……”谢安扁扁嘴,无声地呸了一下,取出火石将案几上的油灯点着。
    摇摇曳曳的灯火一层层晕开,映出李英知似笑非笑的一双凤眸。时隔半年,谢安的身量抽长了些许,乌黑的长发挽入帽中,露出的脸颊褪去了年幼时的圆润,显出尖尖的下巴来,衬得一双眼睛更大了一些。她的面貌生得纯善,无论动着什么心思看上去都是无辜且无害,让人很难提起防备,例如此时明明为他那个重字生着闷气在,看上去也只是双颊鼓鼓,于少女青涩潋滟的风情中又添了一份可爱。
    谢安浑然不觉李英知打量她的目光,踢踢踏踏地去茶室拎了壶热水来,各斟一盏后自觉坐在李英知对面:“公子来人了怎么也不叫人提前打声招呼,吓死我了。”
    李英知被她这似怨似嗔的一番话扰回了神,不言不语捧着茶盏低头轻呷两口,笑了笑:“入了朝做了官你这豆粒大的胆子也不见长长。”
    对于他的冷嘲热讽,谢安早已习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受着,她满腹的心思都搁在马上要到来的相亲大事上,要如何与他开口求这事呢?理应在东都李英知突然出现是惊了她一惊,马上她就想明白了,元正各路藩王皆要入京给皇帝拜年,李英知虽被贬官,封号仍在,出现在西京之中并不奇怪。
    只是,这个时候他不该在前朝陪皇帝喝酒吗,怎么有闲心过来戏弄她?谢安并不希望她与李英知之间的那段“师徒”之谊为太多人所知,新帝再仁爱,李英知毕竟是他的头号政敌,与他的关联暴露在众人眼前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
    两人各捧一盏茶默然不语,李英知的话唠似乎在信中发挥殆尽,谢安很不习惯这样的沉默,于是主动挑起话头:“前些日子寄给公子的信,公子没收到吗?”
    在收到谢安的来信之前,李英知已知道谢家与王、沈两家的走动,之所以没回她的信是因为李英知突然发觉自己的立场很尴尬。说是师生,只不过是为了在魏博应付田婴;说是主家与幕僚,可他何时将谢安真正当做过幕僚使唤?
    她的婚事,他无从插手。
    “你所求的事我知晓。”李英知的脸庞在烛火后闪闪现现。
    谢安没听出他声音里的异样:“那公子……”
    “谢安,谢安?”鸿胪寺的连主簿醉醺醺的声音突然炸响在公房的外廊,且越来越近,“唉,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快与我递个灯笼出来。”
    谢安头皮一麻,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要是被人发现她在这里私会邵阳君,给她十张嘴都解释不清。等李英知说些什么刷地站起来,手疾眼快地将卷帘放下,主簿又喊了两声,她方捡起灯笼点燃了里面的蜡烛送了出去。
    主簿嫌脱鞋麻烦,就地站在台阶下,终于等来了谢安,埋怨道:“怎的来了这样慢?”
    “打了个瞌睡呢。”谢安若无其事道。
    “是吗?”主簿熏熏然地晃着身子朝里看了两眼,刚刚他似乎听见了里边有两个说话的声音啊。
    谢安一心赶紧要将这个瘟神送走,纹丝不乱地笑着:“主簿您喝多了,眼花了吧。”
    连主簿狐疑地瞅瞅她,一抬灯笼,谢安不敢动弹怕露了马脚,如果她回头看想死的心都有了。唯恐天下不乱的李英知竟在房内多点了两盏油灯,连主簿喝得再多,隔着层薄薄竹帘也看得清,谢安的座位上正依坐着个颀长男子。案几上两个茶盏,刚刚分明是两人在对酌。
    大秦民风奔放,入朝为官的女官人身负官衔,做派比寻常女子往往也要豪放上许多,很多喝酒狎妓比男子玩得都要顺溜。一见此情景便明了谢安这是在偷偷会情郎呢,看那人坐姿雍雅也不似寻常人,恐怕是哪个贵家公子。连主簿不是个好事人,又正值新年没必要开罪两个小辈,挥一挥手道:“没你什么事了去吧。”
    谢安吊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却见连主簿转过半边身子又停了下来,咳了一声道:“毕竟是在衙门里,不要做得太过火。”
    谢安一头雾水地回到了公房里,李英知却没了踪影。看着敞开着的北边窗户,堂堂一个邵阳君有路不走专翻窗户捡墙角走,说出去得碎了多少姑娘家对于他翩翩贵公子的春闺梦啊。
    不对!她的婚事还没求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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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安本想着等宴散了之后,悄悄地去邵阳君府上找李英知共商大计,人才走出公房,十五上前来说是谢昭仪那边有请。宫中摆晚宴,宫门关的迟,这个时候去见见倒也无妨。
    走了两步,谢安看看低头跟着自己的十五,问道:“你究竟是谁的人?”
    十五摆出副“小人完全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啊”的神情看着谢安装无辜。
    谢安目视前方淡淡道:“你是阿姊送给我的人,可刚刚李英知来时你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回头,没有波动的眼眸冷冽如冰,“你和你家主子真当把我与谢家当傻子一样骗吗!!”
    十五被她直视而来的利光所慑住,不觉退后两步噗咚跪下:“小姐恕罪!小,小人确实是谢昭仪手下的人,只是进宫之前曾受过邵阳君的恩惠。此番小姐入朝为官,邵阳君大人只是叮嘱我保护小姐而已,并没有害小姐的意思。”
    谢安审视着他的面庞,良久她转身继续往前走:“哼,他是不会害我,只不过信不过我让你监视我罢了。”
    十五不服,想为李英知辩解,却见谢安没有再听下去的意思,只好委屈地闭嘴。
    过了片刻,谢安冷冰冰的声音传来:“还跪着做什么,你想让外朝后宫都知道我苛待下属吗?”
    十五瘪瘪嘴,怪不得邵阳君看重这个谢家小姐,这两人的喜怒无常分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
    谢心柳找谢安来并没有什么大事,新帝一心向佛,清心寡欲,后宫妃嫔寥寥,这让出身宅斗致力宫斗的谢昭仪很是寂寞如雪。
    “我在这宫中也没几个能说上话的,你是我姊妹没事就来我宫里陪我散散心。”谢心柳屈着纤纤细致拨了两个柑橘,她一个,谢安一个。
    谢安诚惶诚恐地谢了恩,谢心柳反倒不高兴地拿着帕子擦手:“旁人与我陪着假笑说话就罢了,自家姐妹这样拘束我还不如对着个泥菩萨说话去!”
    在了解各大世族时谢安曾做过功课,算起来,谢心柳只不过比谢安大两岁,却早早封了良娣入了太子府中。至于为人秉性,谢安如今见识到了,倒是有几分喜欢。
    “姊姊在宫中可辛苦?”
    “有什么好辛苦的。”谢心柳慵懒地斜倚在凭几上,嗤笑一声,“圣人吃斋念佛,心比菩萨还慈悲。王皇后根基稳重,有长子傍身,无欲无求。其他几个嫔妃,我看没入冷宫倒也和在冷宫里差不多了。”
    说来这位陛下谢安也是叹气,与世无争的一个人偏偏生在帝王家,刚登基时京中有传言说是他甚至拱手要将皇位让给李英知。皇帝仁善好生在盛世是好事,可大秦如今正处风雨飘摇之时,出了这么个皇帝,于国于民都不算一件幸事。
    这样一个纷乱燃烧的时代,需要的是铮铮铁血的治世之策。
    谢安正在沉思,一个宫婢来报:“娘娘,圣人来了。”
    “来了就来了吧,慌什么。”谢心柳懒懒起身,理了理裙裳,见谢安不惊不慌地随之一同起身,笑了笑,打头迎了出去。谢安规规矩矩跟在她后面,听她一开口顿时毛骨悚然,这画风转换太快提前给她个心理准备啊!
    此时的谢心柳妩媚得真真如春雾氤氲中的一丝柳绦,攀着年轻皇帝的胳膊娇嗔道:“陛下怎么才来?”
    面对着如此倾城绝色,再清心寡欲的圣人也难免动了凡心,皇帝握着住她玉手:“前头宴才散这不就来看爱妃你了吗?”
    谢心柳瞟了一眼谢安:“这是臣妾的堂妹,如今在鸿胪寺中担任个小小的译官。”
    “鸿胪寺……”皇帝无意地念了一遍。
    时候不早,皇帝都来了,谢安再没理由待下去了,躬身告退。
    出了皇城,谢安没有上马车,踏着杳杳夜风一人独自走在朱雀大街上。从元正起,西京就取消了宵禁,西市胡人聚居地热闹得宛如白昼,一簇簇烟火冲上云霄,仿佛也照亮了谢安的心情。
    这样喧哗的场景,这样绚丽的烟火,这样繁华的帝都,与谢安脑海中多年前的景象逐渐重合。
    只不过,物是人非罢了。
    烟花冲盛放又落下,谢安独自在屋檐下看了不知多久,心中徘徊难解的思虑终于沉淀下去。一转身,人一怔,一个本不应出现的人闲逸地抱臂站在她身侧。
    ☆、第三十一章
    今夜宫宴上李英知饮了不少的酒,散宴后酒劲上了头,便仅带着白霜一人行走回府散散酒气,顺便逛逛久违的西京夜市。
    元正之夜,香风满路,束束烟火如万点星雨肆意洒落。李英知不走心地晃在流光交错的市井之中,晃着晃着,一不小心就瞅见了个屋檐下一个熟悉的身影。
    到底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几从烟花就迷得走不动路了,李英知轻嗤了一声,看在新年的份上放她一遭罢了。将将要转身离去,李英知想到过了新年她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家,脸面生得又不错,深夜一人在外晃荡难保不会遇到毛手毛脚的登徒子。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走了过去。
    他这一去还真没去错,李英知失笑,人在跟前站了半晌她全然无知,一点防备心都没有!他想着得给她点教训,可是触及她专注而缅怀的面容又忽然开不了口。他想起在东都躲雨的那一次,她和只刺猬一样缩在他怀中生怕碰到了他一丝一边,想想也是有趣。
    谢安发现了李英知稍稍惊讶了一下:“公子来了多久?”
    “不久,刚刚。”李英知坦然撒谎。
    “哦,”谢安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说完觉得自己太敷衍马上补了一句,“真巧!”
    李英知无语,你这样就不敷衍了吗!
    “不巧,我专程来找你的。”李英知一点都不打算给她台阶下。
    于是,沉默的换成了谢安,失语片刻后讪讪道:“公子找我何事?”
    “何事?还不是你求我的事?”李英知嫌弃地撇了她一眼,“我听说你父亲有意与王、沈其中一家联姻,可有此事?”
    谢安一乐,这人还挺上道,立即道:“确实。”
    “怎么,不想嫁?”
    他的态度让谢安有所迟疑:“嗯……”
    “大秦百年,与你谢氏齐名仅仅一个王家。你的父亲如今又成了谢家的族长,又只有你一个女儿,嫁与王氏最合适不过。至于另一个沈家,虽然名声上比不得王谢两族,但其家中产业遍布大秦甚至西域诸国,先帝在位时若不是没有适龄的公主早就想与它攀上亲事了。谢一水这人做官没什么品行,但挑人的眼光还算独到,这两门婚事于你于谢家皆是百利而无一害。”
    果然,谢安心中的不安变成了现实:“邵阳君此言即是不愿帮我了?”
    “你的婚事我确实不适合插手,”李英知坦诚相告,他将谢安的神情收于眼下,问道,“利弊我与你分析了,你仍不愿嫁总该有个理由吧。”
    “不想嫁就不想嫁哪有那么多的理由,我才不要这么早地在家中相夫教子。”谢安撇嘴。
    “不想相夫教子,你想做什么?”李英知好奇。
    “做官啊。”
    “为何要做官?”
    “为青云直上,位列三公。”
    她丝毫不加掩饰的回答倒是大大出乎了李英知的意料:“我还以为你会说要救济天下,福谋百姓呢!”
    谢安付之一笑,显然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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