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故而无论是风头正胜的王李两家,还是寻找时机蓄力雄起的谢家,皆不会放过此次栽培未来势力的大好时机。
谷雨时节,老皇帝的风湿犯了,一个早朝眼皮耷拉,歪在龙椅上睡着了一般。听着底下七嘴八舌和菜市场一样吵了半天,皇帝陛下终于不紧不慢得咳嗽了一声,满场肃静。仔细一看,各色眼神四下乱飞,无一不紧张又期待地等着今上这一句金口玉言。
孰料,同庆帝昏昏的两眼往下一扫,问了个完全不搭边的问题:“英知他人呢?”
众人一傻,往门下省那一瞅,果不其然没见着红袍翩翩的李英知。众人扼腕,果然是万恶的皇亲贵族啊,人家也好想这么光明正大地翘早朝好吗!!!
一傻后反应快的心又是一凉,大叫不好,在这当口提起李英知的名字,陛下的意思已不言而喻了。
果然,就听同庆帝抹了抹龙袍上的褶子,抱怨似地道:“吵了半天也没见你们争出了个红长绿短来,干脆就李英知这小子得了,礼部帮衬着点。”
诸位臣工的脸鸭屎一样绿,心里更是苦得冒泡。选谁不好,偏选了李英知这么个油盐不进,滴水不漏的主。说他清正端方,却是长袖善舞,哪一方都不得罪;但若想拉拢于他,也是异想天开,至今没有人成功过的。
如果他身份仅止于李氏嫡系一脉也就罢了,偏他身份特殊。同庆帝择了他任此次主考,里头的意思可就大有讲究了。谁都知道,当今圣上已是六十有八,这两年更是病恶缠身。太子倒是早立了,奈何这名柔弱有余,魄力不足的太子并不得皇帝的欢心。如果没有宫里的王贵妃与宫外的王相爷撑腰,这个太子早被同庆帝废了八/九次了。
因而,在李英知一跃而至门下侍中一位时,许多人将眼光放在了他身上。此次科举陛下任命他做主考,艾玛变天了啊!这不是明摆着要替昭阳君争储的党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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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从西郊白马寺出来的李英知一身青衫质朴,却难掩其玉人之姿,发上仅以一柄白簪扣着匹垂冠。天生微扬的唇角令他看上去始终唇含薄笑,至于笑中真假那就不得而知了。
“少爷,您可出来了!”老早找过来又不敢擅自闯入寻人的小厮兼护卫白霜嗖地了一下蹿了上去,额头汗淋淋的,“门下省一早发了圣旨到府里,说是任命您主考这次科举。”白霜吸吸鼻子,一口气不带喘地叽叽喳喳道,“少爷下次您翘早朝能提前说一声吗,全叔一把年纪了找不到您差点没急得心梗!”
“哦?”李英知仍是笑意温浅,问出的话却很没有人情味,“死了吗?”
白霜猛地噎住:“……没。”
“那就不好了。”李英知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白霜默默地可怜了一下全叔,再一抬头,“哎??少爷您去哪啊少爷!少爷,门下省的人还在府里等着您接旨呢!”
李英知回头,淡淡瞥来一眼。
白霜冷汗涔涔,顺溜地跟了过去。
……
春闱在即,来自五湖四海的各地士子们齐聚京城之中,本就繁华熙攘的街市更是被各色的车马衣袍堵得水泄不通。其中最为艳丽的一道风景当属骑着果下马悠悠朝着皇城而去的服饰各异的姑娘们了。虽说女帝治世已是前朝之景,但难得是女子科举一制却被延续了下来,当然录取的比例大幅度缩水不能与男子相比。可即便如此,这少少的几个女进士名额也成了许多富有才情又不想早早嫁人度此一生女子们最好的出路。
改头换面一身胡服打扮的谢安正混迹于这些赶往礼部报名的女士子之中,想是谢一水以为她初来京城并无那胆子擅自出府,这才掉以轻心给她拾了漏子溜出了门。至于门口那两个侍卫究竟有没有看到她,谢安就不得而知了。
谢安的想法既简单又实用,让她嫁给当今六十八老不死皇帝是肯定不能的,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考科举!她盘算得甚好,若得中科举,那她便是朝廷命官,既是朝廷命官,那她理所当然地便不在选秀之列。她有安身立命之本,谢家又不用因她抗旨满门抄斩,如此皆大欢喜。
“哪个不长眼的,马头冲了我们家少爷的车架!”
瞅着时间尚早,栓马进文坊挑笔墨的谢安忽闻一声气势汹汹的暴喝。
☆、第三章
京城这种地方,王孙多如狗,大臣满地走。在这种随随便便打个酱油都能撞见个当朝四品大员的地盘,谢安自出门起便是谨慎得不能再谨慎,牵着马蹑手蹑脚专捡墙根走,导致与她擦肩而过的行人纷纷捂紧了口袋……
谢安走了两步发觉如此只能更招人耳目,装模作样地咳了声,端正姿态,毫无窘迫之色地走上了大路。
“啧,又是个脸皮厚的。”不远处无意中观摩到这有趣一幕的人作出如此评价。
旁边的小厮汗哒哒,您这又字到底是从何而来啊。
不成想刚入文坊一抹眼的功夫,祸事就自个儿地撞在了谢安身上。
头大如斗的她忙丢下才买好的玉版纸寻了出去,外头已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旁边书坊的肆家好心地小声提点了句:“小娘子可当心了,对方可是京城里有名的混世魔王,镇南王家的世孙。”
来不及说出一个谢字,驾车的小厮已然代主人趾高气扬地发难:“这匹衰马是你的?”
默默看了一眼这匹她亲手养大的良骏,谢安心想人家虽然名字叫浮云,外貌长得也略浮云了些,好歹也是九品名驹之一,怎么就衰了呢??这是诽谤知道吗!然而对方来头不小,强龙不压地头蛇更别说她这条水田里的泥鳅了。
低着头谢安先应了个是,又正正经经揖手赔了个不是。
谢安虽身着胡服但身腰纤柔一看即知是个女子,京城中的官宦子弟往往自诩风流人物,若遇此景往往也就不予计较了,至多再调笑两句。可这镇南王家的小世孙乃是个混账中的混账,又因连考三年科举皆落榜的缘故更是不待见谢安这类分走一部分名额的女士子,有意存心刁难。
马车动也未动地横在路中央,将本就不甚宽敞的东市街堵了个水泄不通,冷冷的声音从纹丝不动的锦花帘子后传出:“你也是来考科举的?”
一看这架势,谢安即知一时半会怕是脱不了身的,买个文具的时间她有,可配这纨绔子弟上演“当街欺压良家少女”的闲情她是分毫没有的啊!在心里掐着时辰,谢安硬着头皮回道:“是……”
“哼,”车里不冷不热的哼了一声,“我说这女人当朝就是没个正经,女人嘛就该在家里带带孩子暖暖坑头,出来和男人争什么事。”此言一出,围观人群里不少男人一齐起了哄来,里头夹杂了或多或少的下流话在里头。
这类话谢安听得多了去了,即便是在前朝女皇治下也少不了如是言语。她本想着低个头服个小就想将此事了了,可那王八王孙公子一见有人符合于他竟是起了劲地刁难,越多越难听的话让谢安觉得再不能做继续做包子了,她吸吸鼻子低眉垂眼地说了句:“小侯爷既是瞧不起女人,又为何怕与女人争进士之名呢?”
“你!”车中一时语塞,又急又狠地忙为自己辩解:“本侯爷何曾说过怕了你们女人!”
谢安立刻捡了竿子往上爬,毫不吝啬地拍起了马屁:“既是不怕,侯爷便放我走罢。以小侯爷之高才,想必在九日闱试中就将小人淘汰出局,岂不更是神清气爽,心中大快?!”
“那是自然。”对方傲然道,说完愣了一下总觉有哪里不对。这么一愣神间谢安已飞快地解下马缰,打了个哈哈就要溜。无奈人群拥挤,还未挤出个头去,反应也不算慢的小侯爷狠狠一撩帘子叫道:“慢着!!!”
谢安内心哀嚎了声,万分不甘心地停下脚步:“侯爷还有何吩咐?”
年轻公子哥气恼自己刚刚差点着了她的道,不愿如此轻易地放过她,阴沉沉道:“你那匹破马撞坏了我的马车,可还没有赔偿呢。”
谢安哎了声,立时反问:“侯爷很缺银子?”
众目睽睽之下,一鼓作气找茬的公子哥登时结巴了句:“……本,本侯爷自是不缺的。”
谢安摆出一副“我就知道您财大气粗”的了然神态来:“小人想来也是。”作势便又要溜。
“慢着!本侯爷说你能走了吗……”阴得滴出水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这一次任谁都听出这声音里渗出了杀气。也是,被个默默无名的女士子当众再三忽悠,让这个镇南王府里的宝贝疙瘩这么下不了台,怎么能不见点血呢。
谢安叹气,都怪她师父天天告诉她,京城里的王孙们都是酒囊饭袋的混球,现在看来,饭桶也是有智商的好嘛。眼看日头一点点爬升,谢安心中和泼了滚油一样焦灼,今日是春闱报名的最后一日,若再不赶去,怕是礼部要收摊走人了。
“你……”
“你个混账子!!!又在这给老子丢人!!!”平地之上骤起一声虎啸,人群之中忽地杀出一中年皮甲武士,杀气腾腾地就冲着那小侯爷的车架而来,揪起他的耳朵往地上狠狠一带,“老子让你去围场练武,你却跑到这来撒泼,你说你文不能,武不行,还不如老子养只王八!”
诸人为此人之豪气目瞪口呆,无人发觉角落里一个猥琐的身形缩手缩脚地牵着马溜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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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早不晚,谢安踩着最后一点时间堪堪赶到了含光门内的穿堂,交了银钱按了手印,方落下一颗心来。
见她是谢氏中人,言行又有礼,收台的礼部书令史善意地念叨了句:““小娘子,不是我说你,日后春闱您可千万要踩准时辰。这次的主考是邵阳君,这位大人为人谦和,只最是不喜误时误点之人。”
谢安诺诺应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出了穿堂,晌午的春日已是热烈,紧赶慢赶来的她累出了一身汗,索性取下马背攮子里的皮带,择了个阴凉的台阶一屁股坐下,咕噜噜灌了几大口冷水才觉得痛快。
“小姐~”
突然阴影里飘来凉飕飕的一缕声音,轻淡淡的,吓得谢安一口水呛在嗓子里咳了好久方抹着嘴缓过气来,壮着胆子喝了一声:“是人是鬼!”
“……人。”
谢安只觉眼睛一花,跟前就立了个身量挺拔,面色黝黑的少年郎,手里拎着个沉甸甸的布袋。
“阁下是……”谢安疑惑。
少年郎双手呈上布袋:“这是小姐早时买好落下的纸墨,我家少爷命我送还给小姐。”
纸墨失而复得,谢安煞是高兴,忙不迭起身道谢,随口问了句:“贵家少爷是书坊的主人。”
“是的……”少年郎谨记自家大人的叮嘱。
“那便替我多谢他了。”
“少爷说这本是小姐之物,物归原主,不必言谢。”少年拘谨道,说完即告辞离去。
目送他脚步轻快地越走越远,谢安重新在台阶上坐下,奔波了半日她也有些饿了,便从布囊里又揪出个饼来一条条撕开就着凉水慢慢吃着。京城真是个有趣的地方,书坊的少爷却雇了个大内高手一样的书童,谢安边吃边感慨不已。
……
白霜办完差事回到府上,李英知已换了身常服随意地翻阅着案头或是自荐或是推荐而来的各色文章。本朝科举制度对徇私舞弊虽是严格,但也允许士子们经过各种渠道将文章推荐给考官们阅读,一来是给自己造势,二来若真是文采出众得考官青眼,便是成功为自己在科举中加了不少的分。
李英知翻阅得这几篇都是朝中各个大臣们赶着时辰送上来的帖子,每翻一篇他就在个册子上勾一个名字,白霜来时他已勾了四五个了。
“这都是少爷赏识的吗?”白霜好奇。
“文章都写得还成,”李英知意兴阑珊,“但看着不顺眼黜落的。”
“……”少爷您这么任性真的好吗!
“东西给她了?”
“给了!”白霜挺胸收腹大声回道。
“反应如何?”
“托我多谢少爷您。”
李英知颔首:“还算识趣。”
“少爷……”
“想问我为什么帮她请来了镇南王?”
“是!”白霜其实想问的是,少爷您是不是看上这谢府的小姐了??可人家也正是因为您入了选秀名单才不得已去考科举的啊。
李英知摸摸下巴,蓦然一笑:“今日归元方丈告诉我近日有大难,须日行一善。”
少爷你能不能别笑得这么不怀好意地回答我啊!一看就知道是假话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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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五更天,太极门外,两列朝臣队形工整地等候上朝。远远看上去严肃端重的诸位大人们,走近了却能听见他们如蚊嘤般的窃窃私语,连领队的几个紫袍郎们也不例外。
三师三公们仗着年纪大资历老,毫不避讳地津津乐道着最近皇帝陛下的闺闱秘事;后边左右二相则脸色沉重地商讨着河硕一带藩镇的军政;御史大夫则与身后的中丞抱怨近来牙痛得厉害,甚想提前退休……
忽而,嘤嘤不断的私语声因一人的到来骤然截止。
只见来人头戴远游官,繁冗老气的紫衣相袍穿在他身上却是大袖如羽,衣带当风,颇具古时贤圣之风。再观此人举止,眉目朗朗,岂非一派光风霁月,胸怀洒脱之像。
来人唇含浅笑,不是他人,正是昨日刚光明正大翘了早朝的门下侍中兼邵阳郡王——李英知。
虽说基本上日日在朝堂相见,但此时各位大人们仍不得不暗自感喟:无怪乎陛下如此宠信此人,邵阳君确实看上去更像一个贤君明主。
一路行来,李英知一一应和与他打招呼之人,直到走到前方诸位相公郎的位置时方谦谦有礼地主动与各位相公们行礼:“英知来迟,向诸位相公请罪。”
“哪里,哪里。”除却老神在在的三师三公,其他相公们忙摆手还礼,心说你他妈连早朝都敢翘,来迟算个蛋啊。
李英知遂在空出来的位置站定,自然好奇心过甚的相爷们少不了问询他昨日去向:“邵阳君昨日可是身体抱恙,陛下好生惦记呢。”
李英知愧疚道:“让相公们见笑了,春深夜寒,不小心染了风寒。”
他人纷纷慰问:“邵阳君定要保重贵体啊。”“极是极是,圣上还要倚重您呢。”
一来二去,不免谈起今次的科举,既讨不到主考之位,若能与李英知讨好关系,塞几个自家人入了闱也是不错的。如此闲谈片刻,李英知似想到了什么,随兴提了句:“昨日在礼部看到,今次科举报考的女士子可谓是卧虎藏龙,连谢大人的千金也在其中。”
此句刚落下,只听钟鼓响起,圣上宣百官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