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了山,虽然夏天白日里长,不过只半个时辰,天色也会黑暗下去,去阳西村还要走一段路。
    爬上了一座小山头,依稀可见几个村庄,村庄上面早就升起了大大小小炊烟。怕丈夫累了,张惜花指着一处村落道:“何郎,你看,我家就在那处,不用多少脚程就能到了。咱们歇一会行么?”
    何生没有反对,点点头,就把背篓取下来,把鸡笼子放在地上,在周围山中折了几片大树叶,递了两张给张惜花,也不多说。把树叶铺在地上,自己坐了上去。他其实不用自己媳妇多做解释,就知道阳西村在哪里。毕竟迎亲那日来过了。
    张惜花把属于自己的那两片树叶垫在地上,同样坐下去。
    似乎夫妻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话题,相对无言的坐了一刻钟,何生问道:“歇好了没?歇好就起来吧。”
    张惜花哪里敢说没好,依言站起来。
    这一趟直接走进阳西村,张家在村尾,何生记忆力好,不用张惜花带路,也可以找到方向。
    沿途碰见了村里人,互相间都问了好。
    张惜花的小弟弟张祈源正好跟几位同村小孩玩耍,有人说他大姐大姐夫家来了,起初还不相信,待转过头,果然见到了自己大姐姐。
    张祈源马上一蹦一跳的向着自己姐姐奔跑过来,嘴里不停的喊道:“大姐!大姐!你可回来了!”
    跑到一半,见了何生,又紧急刹住了脚步,恭恭敬敬的喊了一声:“大姐夫……”
    何生难得的露出一个笑容来,摸了摸张祈源的脑袋,问道:“你是祈源吧?”
    张祈源答道:“是的。我叫张祈源……村里老秀才取的名字。”
    何生道:“是个好名字。”
    张祈源眼睛一亮,不由裂开嘴露出大大的笑容来。对这不熟悉的姐夫,也无形中多了一丝亲近之情。
    阳西村里住了一个老秀才,农户对读书人很是敬重,好多村民家里添了新成员,都爱跑到老秀才家让取个寓意好的名字。
    张家当然也不例外,张惜花这个颇具诗意的名字,也是老秀才取的。
    尚未进家门,张祈源就哇哇大叫道:“娘……二姐……哥哥……你们快出来呀!大姐夫和大姐回来了!”
    说话间,张惜花就领着丈夫进了家门,张母蔡氏正在灶间煮饭,听闻女儿女婿家来,忙扔了菜勺子走出来,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却只道:“这样晚家来,应是累了罢?大丫头先带了女婿去洗一把脸,在房间歇歇。”
    想了下,蔡氏又问:“女婿可有爱吃的饭食?我想了法子做。”
    何生道:“家常就行,岳母不用特意备置。”
    女婿第一次正式上门,哪里有随便煮的理,家里虽然清贫,力所能及的还是可以称上一两斤肉的,不过这时候,也没有猪肉卖了。蔡氏道:“不行,我得让他爹去村口鱼篓子家捉条鱼回来。祈源你去咱菜地里喊你爹去,顺便打一壶酒家来。”
    张祈源乐呵呵道:“好咧!”
    他接过蔡氏手里的铜板,拿了酒壶就咋呼呼的跑出去叫人了。
    张惜花的妹妹张荷花,大弟弟张祈升,两个人都出来正式见过了何生,为了让何生不觉得尴尬,蔡氏打发了他们该干嘛就干嘛去。
    蔡氏问张惜花,说:“女婿可有带了换洗的衣裳?若是没带,我拿了你爹的给换上。灶火里烧了热水,你领着他先去洗个澡吧。”
    张惜花道:“娘,我带了来,你不用忙那样多。我这就打水给他洗漱。”
    何生在站一旁,便出声道:“岳母唤我阿生就行了,就让我自便罢……”
    “咱们一家人了,我这糟婆子不懂这些礼数,阿生你可别见怪。”说完,蔡氏笑着道:“行,那大丫头就好生招呼阿生,我去灶房收拾一下。”
    等蔡氏蹬蹬的走了,张惜花瞄了一眼丈夫,才问道:“您不习惯吧?家里房子小,也没专门地儿给您歇息。”
    何生回道:“无碍。”
    张惜花没在丈夫脸上瞧出其他情绪波动,不免松了一口气,道:“你坐着等一会儿,我去打了热水来,你好生洗洗……”
    走路走出了一身汗,确实要洗洗了。
    走进灶房,蔡氏把之前炖的红薯粥倒出来,想重新做一点干饭,张惜花见了,阻止了娘亲的作为,说道:“在家里也是吃这些,别再弄干饭了,他不在意这些的。娘你若觉不合适,就再烙几个玉米饼吧。”
    家里存粮不多了,听了闺女的话,蔡氏就没再拒绝。而是着手揉面团,张荷花本来在烧火,见大姐拿了木桶来,就帮着大姐打热水。
    蔡氏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便对小女儿道:“荷花,今晚你就去堂叔家跟大堂姐睡,房间留给你姐夫、姐姐。”
    张家的房间不多,张惜花未出嫁前,都是两姐妹一起挤在一间房里面,大姐嫁人后,张荷花自然就独自睡那间房了。听了蔡氏的话,张荷花自己也没啥意见,便点头道:“娘亲,我晓得了。”
    蔡氏快速在木盆里洗了手,心里不放心,喃喃自语道:“不行,我得先去给你姐夫姐姐把床给铺好。”
    说罢,蔡氏就丢下手头的事,往女儿住的那一间房去了。
    ☆、第11章
    蚊帐是才刚洗过,倒是不用再换,竹席和被子床铺等都开了柜子,把前不久才洗过干净的换上。这一套床上用物都是张惜花未出嫁前用的,这时候拿了来用也不失礼。
    蔡氏又把小女儿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暂时收到了杂物间里存放。这一通下来,张惜花的爹张大福与张祈源一道回来了。
    正巧,何生洗完了澡,张惜花把丈夫换下来的衣物,拿到河边去洗,现在洗了,明儿一早就会晒干。夫妻俩已经打算住一晚就回家,这样也不耽误事。
    蔡氏在堂屋见了何生,就问道:“床我给你收拾好了。若累了,便先去睡一会,饭烧好了再叫你起来吃。”
    何生连连道暂时不累,不用这样客气。
    张大福洗了把脸,就跟女婿坐在堂屋里面闲聊,他是个嘴拙的人,跟女婿也没法天南地北的胡侃,只抓着气候、地里庄稼这些事一再的说。
    这样的糟糕的气候,粮食歉收是必定的,说到后来,两个男人都是一阵沉默,何生把自己的思量说了一遍后道:“岳父,以我看,下半年,您就改种红薯罢。耐旱,产量高,就别种玉米麦子这些了。”
    张大福深以为然,拍手同意道:“我亦是这般打算。阿生,你爹娘怎么想?下西村那头比我们这边用水更加艰难,我看你也一起种红薯罢。”
    何生本来就是这样想的,也点头道:“我会跟爹娘说一遍的,现在只能每天担水看看能抢收多少稻子回来。”
    日日不间断的浇水,何家稻田里的稻穗长势尚可,张家的稻子也没有间断的浇水,不过张家田地少,即使丰收,每年的粮食缴税了后,也剩不下多少。这年景,难啊……
    张惜花洗完衣服,去了灶房帮母亲的忙。有小女儿张荷花帮忙看火,蔡氏做起菜来,速度快了不少,她想着堂屋男人们干了一天活,女婿又来了,肚子一定饿极了,就打算再多贴一些粗面饼子。
    张惜花像平时那样接过蔡氏手中的木盆,自己和起面来。蔡氏知女儿手艺好,也没阻止,只把自己关心的问题说出来,问道:“大丫,你老实说说女婿对你如何?”
    张惜花小声回答道:“他对我很好。”
    作为过来人,蔡氏仔细的观察了下大女儿的神色,并没发现说谎的迹象,心下很是松口气,便道:“他们家日子好过,你踏踏实实侍奉好公婆、女婿才是正经。”
    “娘,你不用担心我。”张惜花道,她在何家哪里会不好过?公婆都是明理的长辈,小姑天真活泛,丈夫虽然话语不多,两人目前十分相敬如宾,反而是家里令她忧心不已,想到这,就开口问道:“娘,你近来可有按方子服药?”
    蔡氏有些心虚的垂头,小声道:“哪里没有服药,你爹每日都催促我煎药的。”
    张惜花十分怀疑娘亲话语的可信度,便对一直沉默不语的妹妹问道:“荷花,你来说……”
    张荷花早就想插话,听得姐姐点名,马上道:“姐,娘亲常常背着我和弟弟们去山里挖野菜野根,虽每日都有喝,但总不安时辰喝。”
    蔡氏急了,恼道:“二丫你浑说什么,没得惹你姐姐焦急。她现下是何家的人,不能让她分心家里的事。”
    “娘!”张惜花脸色一肃,严厉的瞪了一眼蔡氏,蔡氏被瞪得理亏,不自在的低下头,在自小就有主意的大女儿面前,她始终显得底气不足。
    片刻后,见蔡氏理好了心绪,听得了人劝了,张惜花这才语重心长道:“娘,弟妹年纪那般小,家里不能缺了你。无论如何,你要把自己的身子养好……”
    “娘也不想的,可家里快开不了锅了,我能如何?”蔡氏郁郁道。
    山里的野菜、葛根、干果等都是能糊口的东西,不趁着有的时候赶紧去刨出来,很快就会被村子里挖光,身体再不好,又有什么办法?
    这年头,穷苦的庄稼户,哪个日子又好过了?
    张惜花怎会不明白?叹气道:“即便是这样,可你也必须得按着时辰煎药喝,每日里看着时间,到点就要回家知道吗?”
    蔡氏点点头。
    张惜花又对妹妹道:“荷花,你在家里做家务时,一定要按着时间煎好药,娘亲回来要喝上热的。懂吗?”
    自小就听姐姐话,张荷花道:“姐……我会的,就是娘亲总不按时归家,煎好的汤药热了一遍又一遍。”
    张惜花也觉无奈,便道:“那药煎得久了会失了药性。娘你记得罢。”这次回来,她偷偷把蔡氏出嫁前晚塞给她的荷包拿了家来,这次从衣间里掏出来,道:“婆家用不上这些,娘你拿去,多买些粗粮存放在家里,听阿生和我公爹的意思,这天气还有得旱,现在舍不得买粮,过段时间,粮食价格会更高。”
    蔡氏哪里肯接,给了女儿作陪嫁的银钱,岂有又收回的礼?闺女嫁在别村,本就人生地不熟了,不能没有一点防身的钱,于是她倔强道:“娘不接。”
    张惜花也不想再跟母亲理论,直接把钱给了妹妹张荷花,叮嘱道:“荷花,你收着,赶明儿就让爹爹去镇上买些便宜的陈粮家来。”陈粮便宜,这时候也没能力挑拣。
    眼见自家的锅子里面米粒愈发稀少,水越放越多,好几个夜晚生生饿醒了,张荷花明白姐姐的意思,听话的接过了钱。
    蔡氏作势要去抢,被张荷花灵活的躲过去。蔡氏指着大女儿的鼻子,颤抖着手好一会儿才颓然的垂下,却什么也没再说了。
    张惜花心里难受,接下来便沉默的支开锅子烙饼。
    她烙出来的饼子,温度掌握的恰好,没有一个饼子会烤焦,饼的表皮全部是金黄焦脆,看着都很想吃一口,这最后一道饼弄好,几个人就把准备的饭食端去了堂屋。
    一道粥、一碟子饼,几道素菜,还有蛋花汤,并一道红烧鲩鱼,鲩鱼其实就是草鱼,当地人称为鲩鱼,是村子里面有鱼塘的人家饲养的,这一条个头有两斤多,刨开成两半,红烧一半,清蒸一半,这样,张家饭桌上招待女婿的食物,就不会显得很简陋。
    在何家亦是这般吃些简单食物,何生没有表现出什么厌恶的表情,张大福与蔡氏见了,提着的心才放下来。
    张家饭桌上没有啥说话的习惯,何生亦是话少的人,一桌子的人只沉默的咀嚼着食物,张惜花偶尔为丈夫夹一道离着他远的菜,见大弟和小弟夹了鱼顾不得挑刺就往嘴巴里面塞,还是出声道:“祈升、祈源你两个慢点,小心鱼刺。”
    好些时日没有吃过像样的饭菜了,两个男孩子忍不住就狼吞虎咽,得了训斥手上也只缓慢一点点而已。
    张惜花心情颇为沉重,弟弟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却每天只能吃个半饱……
    吃完饭蔡氏不再让张惜花帮手做家务,打发她去洗漱,张惜花不跟家里人执拗,也是怕丈夫在家里呆得不自在,便依言去洗身子。
    天空布满繁星,月光很亮,本不让蔡氏点油灯,但她还是在闺女房间里点了桐油灯,昏黄的灯光照耀下,何生整个人显得愈加俊朗,蔡氏心里对这女婿满意的点点头,便道:“阿生你早些歇息罢。”
    何生道:“岳母也早歇息。”
    等蔡氏走出房门,何生呼了一口气,他实在不适应被人客气的对待。自从弃了读书后,便很少与昔日同窗联络,日日只埋在土里跟庄稼打交道。不过,岳父一家都是知理人,难怪教养出的姑娘懂事又懂理。
    这是何生成亲这么多日来,第一次正式在心里坦白了自己对媳妇的一些认知。
    张惜花推门进入时,见何生还未上床,疑惑道:“你不睡吗?”
    入了夜,蚊子就开始活动,这房间刚熏过蚊子也还是有漏网之鱼,她耳边都能听到嗡嗡的吵闹声,坐在蚊帐外,不被叮咬才怪。
    何生转头看了一眼,这才动手解开衣服,因在外家,他只除去了外裳,还穿着里衣,张惜花把他脱下的衣服摆放好,跟着上了床。
    夫妻俩相顾无言,各自躺在一旁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何生一动不动,张惜花倒是翻转了几次身子,内心纠结了一会儿,才低声对丈夫道:“我把出嫁时父母留的压箱钱给娘了……”
    虽然这钱她完全可以自己作主,只还是有些担心丈夫听了会恼怒,忐忑的原因便是她一早就打定了主意,也没事先与他通个气。
    这种先斩后奏的做法,始终令人不齿。
    何生没有出声,张惜花以为他生气了,心里惴惴不安,过得一会儿,才听得何生的声音,“你自己作主即可。”
    语气没什么起伏,也窥探不出他的心理活动。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张惜花沉闷的‘嗯’了一声,她怀着杂乱的思绪好容易才睡着,也不知睡了有多久,许只是一刻钟,又蓦地惊醒过来。
    她坐起来,轻轻的帮丈夫掖了被子,这时何生动了一下,张惜花马上停下手里的动作,透过幽幽的月光,看清楚丈夫是睁着眼睛的。
    张惜花松开床被,柔声问:“你睡不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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