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罪无可恕,只能赎。
☆、第6章 狭路逢
行至沧浪池旁,眉心止步,让喜鹊回房去取床头小几上放着的檀木盒子。
前世敬茶去得匆忙,连脸都没来得及洗干净,更别提备礼物了。这次不能再丢脸,更不能再伤老人家的心。檀木盒子里装的是她今儿早上特意挑出来的一串佛珠,她及笄前日娘亲特意上大明寺向高僧求来的。佛法大道,这些东西她原是不在意的,信则有,不信则无。
重活一世,她才明白,信仰对一个人有多重要。
沧浪池不算大,池中的小亭子更修得雅致精巧,眼下正值初夏,草木葳蕤,莲叶田田,数条金红的锦鲤悠然嬉戏。眉心让鲁氏与孙婆子先到门口候着,独自一人坐到亭中静思。
待会见到老夫人,一定耐心陪老人家多说会话,能尽一分心算一分。
至于罗氏,懒得跟那女人多费口舌,论心机,她重生十辈子都玩不过人家。所以那些陪嫁妆奁若是讨不回来就算了,就当喂了狗。但再想从她手里捞油水,门都没有!
回来之后就把休书拟好,不管尚玉衡签不签,借着三日回门,她就从尚府搬出来。
出来后,她也不急着回江南。沈家的家业在玉器、丝绸、茶叶、酒楼、药堂、钱庄等均有涉足,“金玉满堂”、“天衣坊”、“绿杨春”三个牌子早已名扬天下,京城也有数家分号。凭着爹娘给的这些家底子,她要靠自己一双手在京城闯下一番事业。
虽不敢比当年尚老夫人创一代传奇,好歹也不能灰溜溜地逃回去让人耻笑。
即使一败涂地又有什么要紧?反正有财大气粗的爹爹撑腰!
这时小鹌鹑突然一阵风似的跑过来,兴奋地跟眉心汇报事情都办妥了。眉心狠狠夸赞一番,让她通知沈家在京城的各位掌柜的,明日巳时到国公府上述职。再让他有空就多上街转转,看看哪有地段好门脸好的铺子转让。说干就干,才不能像前世那般只会围着一个男人转!
交代完毕,喜鹊也将盒子取来了。
眉心打发小鹌鹑,正要提起裙裾步出湖心亭,却望见不远处尚玉衡正往亭子里走来。
一见到这混蛋,昨晚上那不堪的一幕又在眉心脑海中不停闪现,令她又气又恼!更糟糕的是,尚玉衡不会以为她专门在这儿等他的吧?
呵,又犯糊涂了?就当迎面走来的是一个陌生男人好了,有什么好慌的?
眉心浅笑盈盈,提着裙裾悠然步出湖心亭。
尚玉衡身形矫健,大步流星朝这边走来。长眉深蹙,墨发高束,玄色的袍子随着步伐猎猎生风,整个人犹如一把出鞘的长剑,锋利而冷酷。喜鹊瞪大眼睛,吓得呆在岸边不敢上前。
眉心走到栈桥头,正要上岸,尚玉衡恰好走到她跟前。
她的身量在江南女子中算是出挑的,却堪堪才到尚玉衡的下巴。她只能看见他绣着暗色云纹的挺括衣领,里面纯白的中衣规规矩矩地高出一寸,纹丝不差。此时他刚刚沐浴过,浑身散发着清冷的梅香。发梢微湿,墨眉如画,如山一般静静伫立在她面前,目光肃穆而深邃。
眼前的情形,让眉心不由想起两年前,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情形。
两年前,她和爹爹带着娘亲来京城看病。那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来京城,好奇得不得了。可爹爹要陪娘亲,没空也没心情带她出来逛。傍晚时,她跟着叔叔家的堂哥沈锦程偷偷溜出来。如两只挣开牢笼的小兽,他们到处跑啊,跳啊……后来跑着跑着,她和沈锦程走散了。
一开始,她被京城的繁华迷乱了眼,并没感到害怕,直到她发现自己被三个地痞流氓盯上了。
她在拥挤的大街上拼了命的跑,却怎么也摆脱不掉纠缠。她如一只无头苍蝇般跑到淇水桥畔,眼睁睁看着那三个如野兽般狰狞的男人一步步逼近。她大声呼救,终于有路人停下脚步,但那些人却谎称他们是她的下人,奉老爷之命带离家出走的小姐回家。
她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摘下来,扔给他们。然而,他们仍不肯放过她。
那是她第一次明白恐惧与绝望的滋味,那三个男人下流猥琐的眼神比她在科尔沁草原上见过的狼还要可怕!她怕了,她真的害怕了。她被逼到栈桥的尽头,身后是深不见底的大江,退无可退。当时的她并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但绝对是比死还要可怕的事!
她衣衫凌乱,满脸泪痕,绝望至极。
就在这个时候,尚玉衡出现了。
那天,是她短短一生中最恐怖的记忆,也是最惊艳的时光。
眉心抬头,平静地望着曾让她仰慕痴狂的男人,笑:“尚二公子有事吗?”
尚玉衡低头望着她,不说话,也不动,让目光像是一道灼热的光笼罩在眉心头顶,让眉心感到微微的局促。这男人想干嘛?莫不是为了昨晚的事要找她算帐?哦,也有可能是今早上的事。她把人家的小花厅搞得乌烟瘴气,一团糟,茂林那小子肯定跑回去添油加醋告状了吧?
眉心仔细想了想,尚玉衡貌似没有打女人的习惯吧?
前世尚老夫人离世的那天晚上,尚玉衡也只是双眼通红地瞪着她良久,最终拂袖而去……
“我们是不是……曾见过?”尚玉衡突然开口,神情凝重。
“不好意思,以前我眼神不好经常把狗看成人。这么说,我们应该见过吧?”眉心确定尚玉衡不会对女人动手之后,突然涌起恶劣的念头。尚玉衡,上辈子受够了你们尚家一帮极品的闲气,如果不原原本本还回来,那多不好意思,对吧?
“你……”尚玉衡望着眉心,震惊,错愕,似乎不敢相信。
“看什么看?”眉心冷冷翻白眼,“好狗不挡道。”
“走吧。”尚玉衡突然身子一偏,给眉心让出道,“不要误了时辰。”
眉心愣了下,警惕道:“去哪?”
尚玉衡一脸看白痴的表情:“请安。”
眉心:“……”貌似有哪里不对啊?
尚玉衡脸上浮现不耐烦的神情,冷道:“快上来。”
“呵……呵呵……”眉心冷笑三声,“尚二公子,你不会以为我是特意在这里等你的吧?我很好奇,到底谁给你的勇气和自信,以为我见到你就非得像狗见到骨头似的扑上去?你昨晚上的提议,我同意了。休书如果拟好的话,麻烦早点送过来……”
尚玉衡蹇眉:“什么提议,我不记得了。”
眉心震惊了,这个人是在一本正经地耍无赖吗?
“快走吧,我没时间跟你胡搅蛮缠。”尚玉衡冷着脸,似极不情愿地向眉心伸出手。
眉心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断然拒绝:“不好意思,我自己有腿,会走。”说完便昂着头,大步跳上岸,头也不回地走了。
沧浪园门口,鲁氏正与孙婆子相谈甚欢。
眉心揉揉眼,确实不是她眼花。喜鹊也是一脸吃了苍蝇的惊恐表情。这两个人居然能聊起来,看来尚玉衡方才确实只是“不小心”跟她狭路相逢而已。
方才的感觉真是爽,简直爽呆了!
浮云堂离沧浪园不算远,穿过一道花廊,步行半炷香便可到。
路上,眉心刻意放缓脚步,好奇地低声问鲁氏方才跟孙婆子聊了什么,居然让向来跋扈刻薄的孙婆子对她们的态度突然间变得如此恭敬?
鲁氏淡道:“没什么,我就告诉她,金玉满堂现在的大掌柜是我的兄长。”
眉心:“……”
喜鹊:“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不对吧?“眉心轻咳,“鲁大伯好好的在沈府当大管事,什么时候来京城了?”
鲁氏默默看了眉心一眼:“不把我大哥派来,就凭你这个傻丫头能镇得住京里头那帮老滑头?”
鲁氏一家本是岭南大户,遭天灾逃难到江南,被沈家收留。眉心的娘亲容氏身体一直不好,须常年静养,所以眉心与鲁氏在一起的时间倒比亲娘还要多。鲁氏不仅做得一手好针线,厨艺出色,还识文断字,眉心那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就是鲁氏手把手教的。
唉,没想到自己一个愚蠢的决定,竟害得鲁家一家人千里迢迢跟着她受累。再想起前世鲁氏为了她受尽尚家恶主刁仆的欺凌,忍气吞声,眉心愈加愧疚不安。
眉心垂下头:“鲁妈妈,是我不懂事连累你们了。”
鲁氏苦笑:“傻孩子,我倒宁愿你一辈子都不必懂事。”
说话间,浮云堂已在眼前。
传说佛门圣树有四种:一是佛祖诞生处的树,名无忧树,二是佛祖成佛处的树,名菩提树,三是七叶树,四是娑罗树。眉心望着眼前浮云堂寂寥的小院,一株巨大的菩提树遮天蔽日,柔和的晨曦从大片大片的菩提叶中漏下斑驳的影子,风移影动,恍如隔世。
柔情百转梦难成,似水碧天浮云轻。小窗清风月如雪,白发苍颜哭此生。
时光回转,她竟感觉从未有过的安宁。
可以有一个机会弥补,多好。
眉心笑笑,正要进门,忽有个高大的身影站到她身侧,黑着一张脸,眼神冷飕飕有很吓人。
这混蛋,还真是阴魂不散呢!
眉心眼眸低垂,有意让尚玉衡先进去。尚玉衡双亲早逝,自小是跟着这位祖母长大的,感情颇为亲厚。他来向祖母请安,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尚玉衡却像是跟她耗上了似的,她不动,他也不动。
眉心有点恼了,这男人到底想干嘛?
☆、第7章 浮云堂
“二少夫人,时辰不早了。”鲁氏在后面无表情地催促。
喜鹊忍不住“噗嗤”笑了。
眉心咬咬牙,小心提着裙裾跨过门槛。
浮云堂的门槛很高,高与膝齐。门槛儿是护家的神,不能随便踩蹋……眉心默念着儿时鲁氏教她的老规矩,尽量忽视身旁那人的存在。想起来也挺可笑的,前世她心念念的是尚玉衡,最陌生、最不了解的也是尚玉衡。这男人定是气恼方才的事,要寻机会给她难堪吧?
无聊。
穿过高大茂密的菩提树,正对着的是佛堂。每日平旦,尚老夫人就跪坐在佛堂诵一个时辰的经。向左侧走十步就是花厅,孙婆子已快一步进去向罗氏复命。
眉心不想进花厅,就静静站在佛堂门口,听里面传来的单调而有韵律的诵经声。
浮云浮云,集于扶桑。扶桑茫茫,日暮之光。
非日之暮,浮云之污。嗟我怀人,犹心如蠹。
浮云浮云,集于咸池。咸池微微,日昃之时。
非日之昃,浮云之惑。嗟我怀人,忧心如织。
浮云浮云,集于高舂。高舂濛濛,日夕之容。
非日之夕,浮云之积。嗟我怀人,忧心如惄。
时间仿佛凝滞了,偶有几只小鸟飞来,落在茂密硕大的菩提树上,愈发显出小院的寂寥。眉心不禁想起娘亲容氏住的月池,每个角落都种满花草树木,春有桃花,夏有蔷薇,秋有瘦菊,冬有寒梅,一年四季花开不败……热闹归热闹,给她感觉却如同眼前的小院,很寂寞。
她,到底还是有点想家了。
“呀,怎么站在外面不进来坐啊?”一道略有些尖细的声音打破静谧。
眉心淡淡抬眸,终于来了。想安静一会儿都不行呢!
来的人正是罗氏。
她今日着一身紫色的繁花齐胸襦,肩披金色薄纱,宽大的衣摆上锈着紫色的花纹,头上插着镂空飞凤金步摇,随着莲步轻移,发出一阵叮咚的响声,愈加称得整个人雍容华贵。左右两个容貌艳丽的少女,身后十多个丫鬟婆子如众星捧月,贵气逼人!
“你就是玉衡侄儿的媳妇眉心吧,让婶娘瞧瞧,当真是个我见犹怜的大美人呢!”罗氏上前亲呢地拉住眉心的手,圆润的脸上笑意盎然,恍若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