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谢妈妈心头一喜,脸上的笑意更深。
    随后,碧玉将匣子推回到谢妈妈面前,“我不能收。老夫人早就吩咐过了,如今既然是四夫人当家,我们房里的人就不能从中干涉,种种事宜概由四夫人做主,断不能胡乱生事损了四夫人的颜面,坏了府里的规矩。”
    谢妈妈脸上的笑倏然消散,随即就起身行礼,期期艾艾地道:“老夫人给四夫人颜面,可是四夫人却是没顾及什么啊……跟了老夫人那么多年的人,说打发就打发了……”
    碧玉板了脸,打断了谢妈妈的话,“你这话可就不对了,要是我有意往别处想,这可就是挑拨老夫人跟四夫人的婆媳情分。再说了,你们这些人,是跟了老夫人很多年么?一个个儿的还不是那墙头草几边儿倒?得了,不说这些了,我只当你没来过,拿上东西回去吧。”之后不耐烦地摆一摆手,起身去了里间。
    谢妈妈灰头土脸地走了。
    晚些时候,碧玉跟宁氏说了这件事。
    宁氏满意地笑起来,“是该这么做,咱们可不能拆老四媳妇的台。这样对谁都有好处。”
    碧玉由衷地点头。说白了,正房里的这些下人,日后想要过得舒心,都要依仗着四夫人。谁会那么想不开,挑拨着管事跟四夫人捣乱?
    **
    香芷旋回到房里,细细回想着老太爷的一番话,有了不少猜测,却都不能确定。
    赵贺跟到了清风阁,犹豫了一会儿,进门来禀明自己所知道的一些事:“上午香家大太太离开之后,老太爷房里一名小厮离府,跟着马车到半路,与香家大太太说了几句话。小厮回来之后,过了一阵子,三老爷房里的一名小厮离府去了香家。”
    “哦。”香芷旋缓缓点头,心头疑惑解开了一半,可是老太爷提及的那句有人对她和袭朗居心叵测,指的是谁,是什么事呢?
    这件事,要跟袭朗说说。她一个女子,能应对的只有内宅这一方天地里的是非,不可能里里外外都算计到。
    袭朗这天一如之前,申正回到府中,换下官服,与香芷旋一同去给宁氏请安。到正房的时候,袭刖和蔚氏正在与宁氏说话。
    袭刖和蔚氏因着袭朗给的好处,日子越来越有盼头,眉宇间都没了往日的冰冷或是暴躁,多了几分喜悦。
    袭脩与钱友梅到的最晚。
    钱友梅为了膈应袭脩,晨昏定省一次不落地带着宜哥儿。只要袭脩要抱或是哄宜哥儿,她就白他一眼,说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你怎么记不住,宜哥儿由我带着,你不能碰他。
    袭脩每次一被她当众奚落就会黑脸,一来二去的,宜哥儿一看到他就往钱友梅身后躲。
    但是钱友梅也是真喜欢宜哥儿,女子么,有几个能不喜欢小孩子?便是起初抵触,照顾了孩子这么久,也已慢慢生出情分。
    三对夫妻陪着宁氏用过饭,又喝茶闲谈一阵子,这才先后道辞回房。
    袭朗先去了小书房,忙碌到三更天才回房歇下。
    香芷旋一直强忍着睡意等他呢,他刚进到寝室,她就坐了起来,问道:“你乏了没有?”
    “没有。”袭朗笑着到了床前,坏笑道,“等会儿我还有正事要办呢。”
    香芷旋横了他一眼,“什么正事,没正形。”
    袭朗笑着抱了抱她,“有事跟我说?”他是最了解她的,要是心里没事,此刻早已酣睡。
    “嗯。今日咱们老太爷找我过去了,说了一通让我窝火的话。”
    “听赵贺提了,本来是想明日早起时问问你。都说什么了?”
    香芷旋就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道出心头疑惑:“依你看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觉得,好像家里家外一群人都等着看我们分道扬镳甚至出手加害呢。”
    “我这阵子知道了一些事。”袭朗柔声安抚她,“但你不用怕,只要安稳地留在家里就行。出门也没事,赵贺会派人保护你。”
    香芷旋思忖片刻,“那我明日起就隔三差五地回趟香家,或是去叔父家里串门。”
    “……嗯?”袭朗有点儿意外。
    “你话里的意思,我也听明白了,意思是我出门的时候可能会出岔子。既然有事,你又安排了人保护我,我有什么好怕的?就算要出事,那就不如早一些引蛇出洞。事情了结了,我也能安心度日。”她嘟了嘟嘴,“尤其老太爷那边,要是三不五时地把我叫过去重复那些废话,我可受不了。”
    “这次是真让我刮目相看了。”袭朗眼含着赞许,“这么娇气,还挺有胆色。”
    “那是,”香芷旋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笑,“也不看是谁的夫人。”
    袭朗哈哈地笑起来,思忖片刻,道:“老太爷要见我,我这就去见见他,回来之后我再跟你细说这些事。”顿了顿又道,“实在乏了就先睡,明日再说也一样。”
    “不,我等你回来。”脑子里那么多问号,她能睡得着才怪。
    ☆、70|第70章
    早春的深夜,星光寂寥。府邸一片静谧,清寒的空气中浮着淡淡花香。
    袭朗走进老太爷的书房院。
    老太爷还没睡,在与袭脩说话。
    袭朗与进门通禀的小厮先后脚进门。
    老太爷与袭脩见了他,谈笑声戛然而止,后者更是仓促地站起身来。
    袭脩对袭朗客气地点头一笑,随后对老太爷道:“父亲,我先回房了。”
    “去吧。”老太爷摆一摆手,瞥过袭朗,心知定是因着香氏的缘故,这个不孝子才夜半前来。不知道香氏是告状了,还是考虑轻重之后百般劝说了。他指一指书案对面的座椅,示意袭朗落座,“你来的正好,不然我也要命人唤你过来一趟。”
    袭朗转头看一眼袭脩的背影,落座后道:“说说吧,又商议什么好事了?”
    老太爷这次倒是心平气和的,笑了笑,道:“要紧事。我和老三虽然足不出户,对外面的事还是一清二楚。”
    “这是自然。”袭朗一笑,“我又没拦着官员来看望你。”
    老太爷喝了一口茶,“你要是拦下,吃苦的也是你。如今我赋闲在家,你则站到了风口浪尖上,有些事别人不方便告诉你,却会对我细说分明。有人盼着袭家没落,有人则多年来依仗着袭家,而东府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直说吧。”
    “你可以认为我还是为了老三前程着想,而我只是希望家宅平宁。”老太爷看住袭朗,“蒋家人与你有私怨,不小的私怨,你又自幼与老三不合,种种相加,蒋家一直盘算着将老三拉拢过去。可是我这些日子与老三时常说说话,他从本心里自然是想光耀门楣的,更想与你同心协力,便是他以蒋家的名义得到个差事,也不会做出吃里扒外的事……”
    袭朗挑了挑眉。
    老太爷知道这种话多说无益,反倒会惹得袭朗不耐烦,便转而说起自己的心迹:“你如今身居高位,想来比我更清楚,我是再不能回到官场了。这样也好,苦心经营半生,我又如何不疲惫。我只盼着安安稳稳养老,看着你们手足同心。你和老五自幼就是死活不要我管,从来将我的话当耳旁风,老三却是不同。他那些年虽然被你二叔拿捏利用,可说起来,到底是没真正做过于你我不利的事。”
    袭朗讽刺地笑了笑,“扯这些有什么用。”他凝了父亲一眼,“就不敢与我说句心里话?”
    “心里话……”老太爷沉吟道,“那就说说心里话。我答应过老三的生母,多照顾老三几分。是,我也答应过你娘,要好生她留下的骨血。但你我都清楚,这些年过来,你不曾把我视为尊长,我对你亦是有心无力,我的确是对不起她……”
    “别提我娘。”袭朗蹙眉,“你没资格。”
    老太爷被噎得够呛,火气被勾了起来,缓了缓冷声道:“不论你怎么想,眼下我只这一桩心愿:你给老三安排个差事,或是干脆让蒋家促成此事,别的你不用担心,我会时时提点着老三,不会让他行差踏错影响你的前程。我知道,你将嫡庶看的太重,可哪一家不是如此?你们已是多年的手足,你便是再不喜老三,难不成还能将他杀了?你敢?”
    袭朗勾出一抹嘲弄的笑,“不敢。怕脏了手。”
    “……”老太爷瞪着他,“你到底为何那样恨他?!”
    “你去问他。”
    “我不跟你胡扯这些,说正事。”老太爷深深吸进一口气,勉力冷静下来,“你让我如愿,家里便是一派喜乐祥和,我这些年积攒下的人脉,会慢慢交到你手里,为你所用。你不让我如愿,我便是不逼你,也会有人扰得你不得清静。何苦?你为何不能往好处去做?”
    “我如何都不会让你如愿,这一点无需怀疑。”袭朗敲了敲桌面,“与我说了这半晌,手里必然是有逼迫我的把柄,拿出来吧。”
    “不是我要逼迫你,是蒋家。”老太爷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厚重的牛皮信封,“两年前,宁夏大捷是你打得最漂亮俘虏最多的一仗。那是你扬名天下的开始,也是很多人始终想要做文章弹劾你的一桩事。”他将信封摔倒袭朗手边,“眼下蒋家就要旧事重提,弹劾你以良家百姓顶替俘虏。左都御史与蒋家是世交,此事一旦闹起来,言官便会跟着跳出来凑热闹,眼红你如今地位的官员更不需提了。”
    袭朗将信封拿起,手势随意地取出里面厚厚一沓纸张。
    “当初你大捷之后便转战别处,连进京献俘的时间都没有,朝廷里闹成了什么样子,你也只能是隐约听说。我当初费尽心机,才将此事压下去。而这种事便是十年后再提及,照样能让朝堂鼎沸——战功易得不易守,这正是多少名将风光过后下场凄凉的原由……”
    战功易得不易守。袭朗觉得这句话怎么那么刺耳呢?
    “蒋家是早就起了这心思,怕是蓄谋已久,是以,你日后只能与蒋家好生周旋一段时日,暂且答应他们要你做到的一些事,暗中将他们摆出来的这些证据毁灭或是推翻……”
    袭朗抬眼看着老太爷,语带笑意:“其实,你心里也怀疑,怀疑我年少贪功,做过这种事。对么?”
    “那你到底做没做过?”老太爷看着他,眼神闪过一丝惊慌。
    笑容在袭朗唇畔延逸开来,目光却倏然变得苍凉。
    一句反问,让他真的心寒了。
    他站起身来,“这些我听到了,也记住了。接下来,我有话要问你:如果我已铁了心让袭家随着我的运道起落,我铁了心要让老三终其一生无所事事,你会做什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袭家随着你的运道起落?”老太爷为这一句满腔怒火,“我苦心经营几十年,你就要我老来看着你把家族毁掉?!”
    “你和老三,还有一些外人,这阵子都没闲着,我心里都有数。”袭朗问道,“你们要做什么或是已经知道了什么?毁掉我的姻缘,让我也尝一尝有苦难言被人胁迫的滋味?”
    老太爷仍是不肯正面回答:“就该挫一挫你的锐气!你自来独断专行,跋扈至极,迟早要吃大亏!”说着说着就想起了以前的事,“为了个女人,你目无尊长,大逆不道,我病倒、你祖母去世都是因为那一件事而起……我的前程,说是你断送的也不为过!是,你眼下接替我,成了国之栋梁,但你是过日子的人么?!就不怕把老三逼急了去告你竭力打压手足?!……”
    袭朗手里的纸张卷起来,敲了敲桌面。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大老爷,眼中闪着锋利的芒,“你和老三知道的事,不肯对我说,是么?”
    “我们知道什么?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家里的人都该是上得了台面的人!”老太爷是故意这么说的,他的怒火只能以这种讥诮的言辞宣泄。
    纸张一下一下敲打着桌面。袭朗垂眸看着桌面,几息的功夫之后,他有了定夺,抬了眼睑,凝住老太爷。
    那眼神充斥着疏离、冷漠,有那么一刻,闪过深浓的困惑。
    老太爷在这样的注视下,心头一惊。那是袭朗看着陌生人才有的目光。
    袭朗语气平静、漠然,“你们好自为之,再惹到我头上,别怪我心狠手辣。我已一再容忍一再迁就,你们仍不知足,那么,我也不需再为难自己。”他转身,走出几步之后,发现手里还握着那一沓纸张,抬手轻扬。
    纸张纷纷飞起,又辗转落地。
    这一段在他心头始终是鸡肋一般的父子缘分,不需再有半分留恋。
    父亲一直不认可他。以前以为,那份不认可是源于大事小情上的分歧对峙。所以这段日子能迁就的都尽量迁就,真不曾狠下心来针对父亲做过什么事,从不曾想过将生身父亲置于尴尬甚至痛苦的深渊。
    他怕自己会后悔,所以总是忍着不要踩到那个界限。
    至今日才知道,父亲不认可的,还有他的品行。是不认可还是怀疑呢?不重要了,没差别。
    战功是容易得到的,战功是可能作假得来的。
    他的父亲,是这样看他的。
    别人要强加给他的罪名、侮辱,他可以忍,家中有人竟也如此。
    他的妻子,是能由着居心叵测之人加害的,是上不得台面的。
    他的父亲知道阿芷已置身险境,要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热闹。
    到底是有多憎恨他?
    袭朗走出书房院的时候,心头火气慢慢消散。终究是没了怒意,反而有种得到解脱的感觉。
    老太爷为人处世自有一套章程,今晚大抵是想与他细说的,兴许是有一定道理的。
    但是,没必要了。
    缘分已尽。缘尽并不一定是在生死别离的前提下发生。
    形同陌路也可以,即便同在一屋檐下。
    他的忍耐,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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