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节

    说罢,她撑着身后石阶想要站起来,但大约是坐的太久,四肢发麻,一连几次都没有成功。
    “先别管这些了。”梁唯连忙搀住她,惊到了——夏末的天气,她的手,这样凉,这样的凉,冷汗遍布,黏腻的几乎要握不住。
    梁唯深深吸了口气,不动声色,“快进来吧。”
    一连两次,在阴沉的清晨,好友突兀的造访,都是如此狼狈落魄的模样。上一回,是因为那样痛苦不堪的遭遇,那么,这一次呢?
    她……究竟又发生了什么?又是因为谁?
    “快先吃点东西。你看起来糟透了。”
    确实糟透了,事实上……梁唯觉得,她甚至比上回雨中狂奔而来时更加狼狈,更加不堪。上一回,再有痛楚,再有怨恨,起码是鲜活的,有生气的。而眼下……
    头发蓬乱,脸色苍白,唇瓣破了几层皮,青黑的颜色交错在眼底,而这一切……这个女孩儿仿若未觉,她是空的,一切都是空的,眼神是空的,表情是空的,声音……都是空的。
    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时间匆忙,她只来得及给好友准备一些简易的食物,冲了一杯咖啡。
    锦年却没有动,只是安静盯着眼前一堆食物,毫无知觉的咬着已然苍白的下唇,呆呆的,愣愣的。任凭她连声呼喊都没有反应。
    “锦年!”最终,她按捺不住,用力晃了晃好友的肩膀,“你怎么啦?”
    “呃……啊,哦,我知道。”锦年像是才回神,不,是回魂一样,目光一凝,看也不看的抓起面前的吐司,鸡蛋就往嘴里送,一边含糊不清的重复着,“吃东西,对,吃东西。”
    梁唯沉默的看着她,面色愈发凝重,几度嗡唇,终于——
    “这个,咖啡不行。”锦年却抢先开了口,下意识的摸了下小腹,软声,“能换成牛奶么?”
    梁唯愣了下,却还是接过杯子,转身从冰箱里拿出牛奶。
    “等一下。”
    一边寻思着,刚刚要把牛奶给锦年拿去,她却已自己走了过来,接过,转身拧开了微波炉。旋即又闪到一边。
    “我……胃不太舒服,热一下。”锦年低声解释道。
    梁唯点点头,心下疑惑却更深,这可是锦年最喜欢的咖啡。而且,她一向很讨厌喝牛奶。今天,她实在太过反常。
    “锦年。”梁唯握住她颤栗不断的手腕,语气平静,“你抬头,看着我的眼……”
    “滴。”微波炉发出的提示音,打断了她要说的话。
    “啊,好了。”迅速的,锦年甩开她的手,拉炉门取牛奶,动作一气呵成,接着,一边啜饮,一边若无其事的离开她身边,步履飞快,像是掩饰像是逃避。
    正在此时,异变突生。
    只见她突然一个趔趄,手中的玻璃杯瞬间掉落在地板上,发出啪嗒的脆响。
    喝的只剩一半的牛奶肆意在地面漫延开来,余温尚存,热气裹挟着浓浓的奶香扑鼻而来。锦年捂住嘴,再也难忍耐般的,一个箭步冲向盥洗室。很快传来了剧烈的干呕声。
    梁唯站在原地,很久很久,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锦年,”小步走到她身后,给好友递上水和毛巾,接下来,却不知道还能如何。梁唯咬唇,犹疑着,“你,你……”
    泪水决堤,锦年再也无法忍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到好友怀里,
    “完了,小唯,我完了,完蛋了。我好害怕……”
    梁唯脑子一炸,瞬间一片空白。
    可是,可是……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上一回,明明,她是当着她的面吃了药的啊。
    ****
    “锦年,锦年!你冷静点!你不能去,他,他会杀了我的!”
    “那我就杀了他。放心,没人知道我来找过你,行,你既然不准备陪我,不勉强,但也别拦着我,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什么破决定!你给我站住,跟我回去!”
    总算,还是扣住了她的手腕,梁唯这才松了口气,止步喘息,也没几口,拼了命的也要将好友往外拖,难掩怒气:
    “决定?你这是杀人,谋杀!”
    “杀人……杀人?”锦年愣住了,抚着尚且平坦的小腹,也忘记了挣脱,只是仓惶的摇着头,近乎于神经质的一遍遍呢喃,“不,不算的,怎么能算杀人呢?它还只有五周,甚至都没有长出胎心,对,我昨天有上网搜过的,它还没有心脏,算不上是‘人’,只是一个受了精的胚……”
    “啪!”
    清脆的一耳光,终于打碎了她的自我催眠。
    “疯够了没有!”梁唯胸前微微起伏,忍了很久,才勉强克制住情绪,“清醒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锦年踉跄着退了两步,脸色苍白,表情无助又可怜。梁唯拉住她的手,轻轻的,慢慢的,放在一片平坦的小腹,“你看看它,摸摸它,你自己好好感受一下,它不是什么半成的胚胎?它是你的孩子。”
    “可是它不该来!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是个错误,我喝多了……我当那是一场梦。我不该……”一直浑浑噩噩的锦年,此刻却像是突然被烫到了一样,狠狠甩开了手,摇着头,尖锐出声,“它不该来,没人要它,它爸爸不要,我也不要!”
    语气让人难堪。
    “你说……什么?”梁唯顿住,“它爸爸,和你说了不要了?”
    锦年表情变得很平淡,看起来,倒像是渐渐冷静下来了,只是脱口而出的话却更加让人费解,“他没资格。”
    “什么?”梁唯一头雾水。
    “他没有资格,和我说‘要不要’的。”锦年低下头,重新抚上腹部,声音很温柔很温柔,“小唯,我记得我前段时间和你说过,如果我真的那么倒霉,不幸中标,我不确定我会不会杀了它。现在我想好了。”
    梁唯屏息,却暗暗扯住了她的衣角。
    “无路如何,它留不得。本来我已经吃了药,但它还是要来,孽缘,那也怪不得我。”
    锦年冷淡的说完,并没有再冲动,而是将衣角,一点一点的从好友手中抽出,转身去挂号处缴费。
    梁唯看着好友单薄却笔直的背影,有点茫然,更多的是心惊。锦年向来都是温吞的性子,心软,善良,向来鲜见锋利决绝,不然,也不会和那个人这么多年分分合合年纠缠不清。可没想到,她也是有狠心有倔强的,只是这头一回的狠心倔强,竟是用在了杀死自己的骨肉身上,为什么,为什么……
    “温锦年。”终于,还是忍不住脱口问道,梁唯急红了眼,“你想想清楚,这是一条命,不是你们赌气的筹码。”
    “我没有赌气。”锦年被她追上,只好止步,嗓间仍有些哽咽,“我没有,我想的很清楚,但你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梁唯气极反笑,“你忘了,我妹妹是怎么来的?”
    锦年怔了怔,这一回,倒是没再反驳。
    “锦年,你听我说。无论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什么不满,但是孩子是无辜的,它甚至什么都不知道。”梁唯说,“纫玉,她就不是在父亲和我身边出生的,当时妈妈她有多难,当时,哥哥刚死,我病重,她又和父亲分道扬镳,一个人,流浪海外,却还是生下了她。到现在,妈妈说她当年唯一正确的选择,可能就是留下了纫玉。你看看纫玉,她现在多可爱多幸福,当初,当初如果妈妈一时赌气,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锦年不做声。
    梁唯又劝,“而且,你想想,孩子是你自己的,它爸爸不好,你就算把他踹开了,难道还养不了?本来,你本来也就从没靠他养过。”
    “不一样的。”良久,锦年缓缓开口,她的声音很低,泪水在昏暗中无声滑落,“不一样,小唯,我跟他,和你父母本来就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所以,这个孩子,也是不一样的意义,你不懂,不会懂的。”
    “那你可以和我说啊。”梁唯急得再也控制不住音量,“你告诉我啊!从小到大,你就不会拐着弯说话,这会儿是怎么了,有什么话好好说清楚了,我们再一起想办法不好么?总比你这样一头栽进去救后悔了强……你一定会后悔的!”
    两人拉扯间,终于引起人群的围观注视,动作争执愈大,直到一个护士匆匆走过来,面带不满:
    “抱歉,走廊里不可以大声喧哗,如果有什么事,请……”
    “啊——!”
    凄厉的尖叫,从很近的地方传来,顾不得在拉扯,锦年和梁唯,包括那个来赶人的医生,一时间都将注意力转移向了走廊尽头的那个手术室。
    “呜哇!”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是谁发出了如此响亮的啼哭。
    下一瞬,血腥味扑鼻而来,手术室门被推开。
    “s!是个健康的小公主。”
    护士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微笑的站在手术室门口,“谁是孩子的父亲?”
    锦年忽地震了一下:居然……居然,那一刻,隔着并不近的距离,她居然能感觉到护士手中,那个小小的,通红的一团里有什么在激烈地动着,似是一颗小小的心脏,竭尽全力跳跃。
    啊……那是那个刚刚出生的,生命的心跳么?
    如此强烈,如此渴望……
    “是我是我!”不远处,一直在门口徘徊的高大男子,孩子一样立即奔了过去,语无伦次,“看看,让我看看,天,小天,可爱的小天使……”
    恍然间,电如雷亟。
    锦年下意识抚摸着腹部,意识有些朦胧——那里的小生命,长大了,生下来,也会是一个这样可爱的小天使吗?
    可惜,可惜……
    想到这里,泪水又开始决堤,无声流淌,浸了满面——她正在变得越来越怯懦,脆弱,都是因为他,还有他的种。
    “你看,”梁唯拉拉她的衣服,小心翼翼的,“多可爱的孩子。”
    锦年转脸,声音平静淡然,“又红又皱的小猴子。”
    梁唯噎住,摸不透她的想法,心道,孕妇的脾气……本来就难猜。只好顺着话往下说,“是啊是啊,不过你生的一定好看。”
    锦年笑笑,没再说话。梁唯以为她心软了,扶着她,想要趁机带走。
    “?”
    诊室中,刚巧喊到她的名字,照直不打弯儿的,锦年淡定的就要拐进去。
    “锦年?!”
    梁唯已经毫无办法了,只能硬生生拖住,“你怎么,怎么就这么倔,到底是哪根筋不对了,不行,你不能去,不能!”
    “梁唯你放开。”锦年咬牙,“我今天最大的错误,就是相信你,告诉了你,这孩子是我的,我不想要它,你就是今天拦住了我,又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意义。”
    最后这一声定论,却是从第三个人口里传出。锦年停止挣扎,和梁唯一起看向门口,望着来人。后者长长舒了口气,喜极而泣,“calvin叔叔,您终于来了。”
    “终于?”锦年愣愣的转脸看她,不可置信般,“梁唯。”她连名带姓的喊她,是真的怒了,“你,你居然……”
    “这是一条命,事关重大,这次不能听你的。”梁唯丝毫不惧,迎面看向她,“而且你现在根本都不清醒,你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锦年气急,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会感谢她的,锦年。”calvin面色微潮,气喘吁吁,显然也是匆忙赶到,迅速的朝梁唯颔首,“辛苦你了。”
    梁唯说着没事,却还抚着胸,心有余悸。
    方才,在家中,锦年呜咽着还是说出了自己怀孕的事实,并且告诉了她那个荒唐的夜晚。可是因为胆怯,不敢一个人来医院做手术,所以央求她一起。结果自己和她却因此起了争执,一急之下,再顾不得许多,锦年独身驾车离去。她追赶之余,还好想起给她在英国唯一的亲人打了电话,得到的答复是尽可能拖住她。
    好在,好在还是赶上了,不然再这样下去,她也不知能拖多久。
    “锦年,你先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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