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4

    翠微峰在豫章城西,并不算高,却因林木蓊郁、泉石清幽而颇有野趣。时值早春,山路旁的草木已冒出湿润的新绿,山桃枝头绽开点点粉白,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植物汁液混合的清新气味。
    韫曦做足了心理建设,却并未大张旗鼓,正好又听说常氏这几日去了常家老宅,于是“突击”去了一趟翠微峰,制造巧遇。
    山道蜿蜒,越往上去越显幽静。春日尚浅,常家老宅周围的竹林半青半黄,风一吹就沙沙作响。
    常氏这几日确实回了老宅小住,打理一些祭田春祀的庶务,也顺带清静清静。管家接到通报立刻匆匆入内请示,不多时,常氏亲自带着两个稳重的嬷嬷迎出门来,在此见到公主,颇有些意外。
    上回在城中别院相遇,公主虽举止有礼,可言谈间对儿子的态度,却并非她原先预想或期盼中的那种女儿家倾慕娇态,言辞之间甚至还诸多讥讽。
    事后她曾旁敲侧击问过儿子,王亦安只是轻描淡写说“公主年幼,天真烂漫,于情爱之事尚未通晓,母亲不必多虑”,便将话题带过。
    常氏觉得这公主娇纵了些,再联想到公主生母静妃原本的身份,不由又想起此生最耿耿于怀的事情,心下很是不喜。
    常氏敛了敛神,不动声色,温和恭谨说道:“殿下愿意上山,是抬举了我常家。只是来得仓促,未能准备周全,还请殿下见谅。”
    “自是无妨。”韫曦笑着,心里却是一万分的不悦,“倒是这山色,比我想象中更静雅许多。”
    常氏微一侧身,做了请的手势:“殿下既到,不如入内歇歇脚。”
    老宅建在山腰,规模虽不及京中府邸华贵,却有山居独有的清幽。台阶错落,屋檐下垂着新换的竹帘,阳光照着,细细碎碎。院中几枝桃花含着未开的花苞,风一吹,暗香便若有若无。
    常氏一路领着她往正厅走,冯潆潆知公主到访,急忙命人去上好的茶叶匣子里挑新茶,又去厨房把刚蒸好的点心端来,再让人收拾出一间敞亮的房间供公主歇脚。
    韫曦接过茶盏,茶香清润,并不刺鼻,恰如其分,与这世家氛围十分融洽。她只抿了两口,便抬头看向常氏:“有劳老夫人和表小姐了。”
    常氏也正观察她,却恪守礼数,不越规矩。她坐在韫曦下首,面上含笑,指尖捻着佛珠:“殿下突然而至,实在怠慢。”
    韫曦放下茶盏,回以温温一笑:“老夫人客气了。常家清誉久着,我听闻老宅常年位于山中,却从未得见。今日一来,确实十分雅致,怕是有山神保佑,难怪常家世代多出良臣,想必人在此修心,自能端正心性。”
    韫曦端详着两世再遇的常氏,世家妇人并不仅仅是在家操持家务的普通女人,还要相夫教子,与丈夫有谈不完的仕途经济学问,做一位德才兼备的贤内助。常氏便是如此。虽然丈夫早逝,但常氏没有像很多失去丈夫惶惶不可终日憔悴不已的女子一般,她顶着门户,含辛茹苦照顾儿子起居,督促儿子用功读书,最终,果然培养出了一个年纪轻轻便官声显赫、人人交口称赞的“江右玉郎”。
    常氏闻言,只是典雅含笑,语气不卑不亢、谦逊得体:“公主实在抬举了。哪有什么山神保佑,不过是家中子嗣肯下苦功,寒窗苦读多年,赶上了一点运气罢了。再说到底,还是得蒙圣上眷顾,若没有天恩,常家纵然再努力,也走不到今日。”
    这番话自然是恰到好处、滴水不漏。
    韫曦又客气了几句,过场话也已经绕了好一会儿,心里头便不耐烦起来。
    她心里清楚,常氏并不是那种会被三言两语套出话来的人。再这样兜下去,不过是彼此消磨时间。想到这,索性抬起眼,直言相道:“我看这翠微峰景致虽美,却似乎颇为清静,往来人迹稀少。常家是本地大族,想来亲眷众多,莫非如今都已不在此处居住了吗?”
    常氏眼睛眯了眯,温和道:“公主观察入微。这老宅地势偏高,出入不算便利。加上前些年老身的大哥、也就是常家上一任家主过世后,族中确实冷清了不少。年轻一辈的子弟们多嫌这里寂寞,或是为了生计前程,大多都搬到山下城里新置的宅院去住了。留在这山上的,多是些念旧的老人,或是打理祖产的下人。”
    韫曦心中一荡,追问道:“那,不知常家是否有一位名叫陆骁的亲眷?年纪的话,差不多与王公子相仿。”
    常氏不动声色:“陆骁?公主,王家与常家虽算得上地方大族,但家族传承,倚仗的并非人多势众,而是人才辈出。故而族中血脉枝蔓,其实并不如外人想象那般繁盛。晚辈子弟,有名有姓的,老身大致都还记得。不知公主……是从何处听得常家亲眷中有此人的?”
    “不过是些坊间传闻罢了。”韫曦莞尔,“前些日子在外游玩,偶然听人提起,说常家亲眷中有两位少年英雄。一位是温润如玉、才名在外的王亦安;另一位,则是骁勇善战、行事利落的陆骁。都说二位才华出众,一时瑜亮。王亦安的出类拔萃,我已经亲眼见识过了。至于这位陆公子,却始终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心里难免好奇。”
    她顿了顿,语气郑重了些:“父皇向来爱惜人才。若这位陆骁当真如传言中所说,有胆有识、有勇有谋,那自然不该埋没。举荐入朝,为父皇效力,才是正途。”
    搬出皇帝,这分量就截然不同了。这已不是少女打听旧识,而是涉及皇家延揽人才、甚至可能关乎家族荣辱与政治站队的大事。
    常氏面色有瞬间松动,但很快又掩去,正色说:“公主殿下如此厚爱,时刻不忘为国举贤,此乃常家满门之幸,亦安何德何能,不过略有小成,若蒙圣上不弃,稍加栽培,便是王家祖上积德、莫大荣耀了。只是公主方才所言的这位‘陆骁’公子……请恕老身直言,这恐怕是些市井之人以讹传讹,或是别有用心者添油加醋、道听途说之言。常家族谱在此,亲眷往来俱有记载,老身可以确信,无论是常家本家,还是远近姻亲之中,都绝无一位姓陆名骁的子弟。怕是让公主白费了一番心意,也空怀期待了。”
    “没有,当真?”韫曦瞪大眼睛,语调干涩,依旧不死心地追问。
    “千真万确,”常氏答得斩钉截铁、干脆利落,“常家亲眷之中,确无此人。”
    冯潆潆原本站在一旁安静听着二人交谈,闻听到这里,怔了怔,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刚要开口,嘴才张了一半,便被常氏一个眼色压了回去。
    冯潆潆只能生生咽了回去,垂下眼,不再言语。
    韫曦没注意到二人眼色来往,心中那一点点尚存的期待,如同被人掐灭的烛火,连烟都没冒出来,整个人立刻像是泄了气似的,肩背松塌下来,再提不起精神。
    常氏与冯潆潆见她神色恹恹,只当是一路奔波劳累,加之早春乍暖还寒,公主体乏,便低声商量了几句,命人将暖房收拾出来,让她进去歇一歇。
    韫曦也没推辞,自己现在的确想要歇一歇,想想后话。
    暖房内帘子落下,屋里很快静了下来,韫曦打发所有人离开,自己孤身一人在窗边坐下,双手托着腮,目光失焦地望着外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
    忽然,韫曦只觉窗外光影一暗,下意识抬头。
    屋檐之下,赫然倒挂着一道身影。
    那人双脚勾着梁木,身子悬空,衣袍垂落,整个人像只不知从哪儿出现的蝙蝠,突兀地出现在视线里。
    韫曦脑中“嗡”地一声,惊得差点尖叫出声,那人已然动作极快地探身过来,一只手稳稳捂住了她的嘴。
    “嘘。”
    韫曦眨眨眼,认出那双含笑的眼睛,心跳先是猛地一乱,随即脸“腾”地一下红了,抬手将那只手拍开,压低声音斥道:“你又来吓唬我!亏我还当你是个正经江湖侠士,原来就是个坏蛋。”
    陆云踪挑挑眉,仍旧维持那个古怪姿势,非但不恼,反倒笑得更开:“江湖侠士就不能吓人了?对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来做客。”韫曦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呢?又来偷东西吗?”
    原以为他多少会狡辩两句,没想到陆云踪竟然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算是吧。”
    “这回你又是帮谁取回东西?”
    陆云踪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胸口轻轻点了点。
    “你的东西?你的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陆云踪没有立刻回答,轻轻一荡身子,松开梁木,整个人如同一片被风托住的叶子,悄无声息地翻身落地。站稳之后,随意环顾了一圈屋内,语气轻描淡写:“当时拿不走,有人拦着,现在却可以拿走了。”
    韫曦却听得一头雾水,看他那副故作高深的样子,心里的烦闷不减反增,忍不住嗔道:“你就喜欢和我打哑谜。”说完这句话,又想起来方才自己寻人未果的事情,索性重新低下头,双手托腮,视线落在窗外,整个人摆出一副“懒得理你”的模样。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
    陆云踪原本只是想逗她几句,解解闷,可见她这般没精打采,连斗嘴的兴致都没有了,反倒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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