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即使是这样,她还是坚持在早晨六点左右就起了床。
    这是她这一个月来已经养成的习惯。
    莱克特医生为她的治疗制定了一份详细的计划表。首先,治疗的第一阶段是了解自己,直面生活。
    一般如果早上没有她的戏份她会选择穿上一件轻便的衣服然后一个人开车前往离剧组租住旅馆不远的奥林匹克公园。
    一直沿着us101公路驱车向南,不久就会看见hoh rain forest雨林。途中,她能够欣赏到高耸入云的云杉被晨雾缭绕着的光景,幸运的话,她也能看见几只高大的驯鹿,它们从森林的另一头跑了出来,徘徊在清澈的河边,时而低头吮吸喝水时而眺望远处,有时他们会有短暂的对视,而从那些瞳孔中,她似乎读到了一些情绪,它们对她这个突然闯入的异类很是迷惑。
    身为一个亚裔,这样的场景对于富江来说并不常见。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当置身于浩淼广阔的雨林时,她才能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这渺小的感觉让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因为在平时她甚至就连这一点点渺小之感都不会有。
    富江将车停到了山路上,她有时会就这样下车深呼吸大自然的味道,清澈、干净,带着一种让人平静和豁然开朗的包容,有时她也在那些青苔密布的森林里穿行,清晨的森林还带着些没有褪去的慵懒,似阴似晴,带着些初春的朦胧之感。
    虽然有些阴凉,但富江却并没有被那寂静无声中的阴寒吓退,她反而觉得很有趣。
    一个月下来,富江的情绪得到了很好的控制,她没有再梦到那些会令她兀然惊醒的画面、也没有再对自己对这个世界产生厌弃和抵触的心理,她开始站在新的立场上看待这周围的一切。
    也许,这就是重生的感觉。
    晚上的时候,富江还需要定时完成她的作业。那是莱克特医生嘱咐的,每天二十分钟,对于功能障碍性思维的记录,至于核心信念量表则是每周提交一次就可以了。
    一一这是一种新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心理评估方法。
    今天在一如既往的晨练之后,富江拿着她的剧本回到了休息室。
    一路上有很多人和她打招呼,有的是剧组的人,有的则不是。
    小镇并不大,起初他们一个剧组的到来就在这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一开始的时候,来看热闹的人一度中断了他们的进展。
    一一镇上的居民会堵住他们的路以至于拍摄的行程停滞,或者是在室外拍感情戏时发出噪音等。
    但,事情在双方协调之后出现了转机。
    小镇上的警长查理·斯旺是一个很负责的人,他组织了一些人做起了剧组临时的保安,大多是些当地的渔夫。他们贫困但是身体却很强壮,剧组付了一笔钱后他们就认真地开始工作,而因为这镇上的人大多都是互相熟悉的,所以,有了他们的存在,那些看热闹的人倒是变少了起来。
    即使有时候还会有些出于青春期正暴躁的男孩和浪迹在街头巷角的小混混,而他们在被教训了两次后也变得识相起来。很少再在剧组开工的时候来找茬。
    今天富江的戏很重要,它是整部剧的一个转折。
    一一贝洛克·泰勒的婚礼,伊芙·格林斯的崩溃。
    她今天需要调整出多重情绪。
    在没有穿上廉价婚纱之前,内心的期盼和挣扎;在穿上婚纱之时,她的自卑和胆怯;穿上婚纱之后踏上婚礼的红地毯之前,愤怒、不甘以及最后的期待。
    穿婚纱这一过程只有几分钟,但是,她却必须在这几分钟之内将人物内心中所有的这一切情绪的起伏和变化表现出来。
    通过什么?
    通过富江这四年来扎实的基础、她对人性的敏锐以及她之前在密歇根州那发生的一切的体会。
    她相信自己可以做好。
    一一而对建立自信也是治疗的一项。
    她必须承认自己,相信自己,并且掌握自己。
    掌控她周围的环境。
    这并不是控制欲,而是一种尊重的心态。
    这一心态不仅仅可以让她避免再次走入精神误区、踏入深渊,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能从‘尊重’一词的相对中学着发现和欣赏别人。
    这一点对于富江来说至关重要。
    同样,这也是莱克特医生在这次治疗中必须重点对待的地方。
    一一让富江与这个世界再次产生联系,让她深刻地认识到这个世界并不是她脑海中折射、想象的那般。
    学会尊重别人之后,她才能认识并且尊重自己。
    ‘叩叩……’敲门声响了起来,打断了富江的思绪。
    她放下手中的剧本,来人是她的专用化妆师。
    爱尔莎·希卡,一个年纪和富江差不多的女人。
    “川上小姐,日安。”
    富江对着她露出了一个笑容,“日安,爱尔莎。”
    她们并没有再做过多的交流,打完招呼后爱尔莎就熟练得开始替富江上妆。
    她的手才刚触碰到了富江的脸,一种细腻的感觉就从触摸的指尖传来,那感觉很奇妙,她就像是在抚摸一匹丝滑的绸缎。
    富江闭上了眼睛,任由她对她的脸进行着改造。
    这是爱尔莎一天中最期盼也是最痛恨的时刻。
    期盼的是,她可以和她这般近距离的接触,痛恨的是,她必须要将她手中这张完美的脸变得满是瑕疵。
    那是一种将完美工艺品变成路边的次品的感觉,她的手不该做这样的事,太残忍了。
    每到此时,爱尔莎心中都会产生一种非常强烈的心理落差。
    而这种落差令她的情绪剧烈起伏。
    爱尔莎不想让富江看出自己的失控,所以,她每次在替他上妆时都会沉默不语。不像其他的化妆师那样说一些多余的赞叹她容貌的废话。
    她只静静的欣赏,一边用手刻画、描绘着她的轮廓,一边按捺住心中怒吼、撕扯着的野兽。
    伊芙·格林斯整容前期的丑陋不言而喻,富江之前就按照剧本将自己整过一遍,但那只是粗糙的毁容。而爱尔莎,她必须用她的双手创造出一个真实的伊芙·格林斯,而且造型上必须做得富有艺术和观赏性。
    可惜,单独相处的时间是短暂的。
    一个小时后,造型师和服装师也来了。
    一排排款式造型不同的婚纱被摆放到了富江的面前。
    她在那些做工粗糙的婚纱中挑选了一件看上去不那么俗气的。
    那是一件白色的长裙摆式婚纱,胸口和肩带处有些轻微的泛黄。这样让它看上去多了几分寒酸。
    这件衣服很符合伊芙的身份。
    富江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镜子里就出现了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
    爱尔莎的手法很好,她将她的丑用另一种夸张的方式表现了出来。
    下午三点是正式开机的时间,导演这次选择的地点正是富江一直去的奥林匹斯森林,在那森林的深处有一片美丽的花海。
    花海边的草坪上在三天前已经被搭建起了一个临时的简易帐篷。而如今,它已经被装点成了一个漂亮的露天婚典现场。
    贝洛克·泰勒和他的妻子艾德文娜的戏已经结束。接下来轮到的则是这部剧的重头戏。
    在演员就绪之后,第二幕就开拍了。
    伊芙·格林斯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踏上了绵软的草地,铺着的红色地毯的尽头是她一直以来心中的光明。
    她的挚爱。
    而今天,他的身旁站着的却是另外一个女人。
    一个比她美得多的女人。
    鲜花、祝福,朋友、家人,以及神父的见证。
    这一切都是她从未得到的。
    她心中所向往和企及的一切就那么被另外一个女人夺取了,如此轻而易举。
    当然,最重要的,还有他。
    伊芙·格林斯勉强维持着脸上的微笑在众人嘲讽鄙视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到了贝洛克·泰勒的面前。
    “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他们的结合!”伊芙阻止了神父的宣告,她将目光投向了从她出现就开始紧皱眉头的贝洛克。
    “你爱我吗?”她如此问道。
    贝洛克的脸色因为富江的话而显得愈发不善,其实前两天他就已经察觉到了伊芙对他不同寻常的感情。
    一一她因为他要结婚的事和她大闹了一场,在他面前将他送她的请柬撕得粉碎。
    “别胡闹了!”贝洛克依旧是用那种劝哄着小妹妹的语气,“今天是我和艾德文娜的婚礼,我们需要你的祝福。”
    “不!我永远不会祝福你们!”伊芙将手中的捧花扔到了艾德文娜的脸上,她的表情因为愤怒而变得狰狞可怖,“你爱的是我!你是爱的人是我。对吗?”
    “不,伊芙,我对你就像是对自己的亲妹妹那样……”贝洛克试着说服她道:“而且,你不是一直说很喜欢艾德吗?我们结婚后,就会多一个人照顾你,这样不是很好吗?听话,伊芙,坐回去好吗?”
    泪水从伊芙的眼眶流出,她笑着哭了出来。“你以为我为什么喜欢她?我爱你,所以即使我再讨厌我也会学着去接受、说服自己去喜欢,只要那是你喜欢的……”
    她的情绪不稳定起来,她的精神面临着崩溃。
    伊芙伸出了那因营养不良和做工而变得蜡黄粗糙的手,她的指尖触碰上了贝洛克的脸,她的眼神迷恋且带着疯狂,她开始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说服别人。“我爱你,我爱你啊……”
    他们的眼神对视着,逐渐,塞勒斯的情绪被控制了,他不由自主的随着富江动作了起来。
    他任由富江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他的眼神充满了悲伤和怜惜。
    “cut!”卡拉尔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几分愤怒和失望,“塞勒斯·坎贝尔!你到底在做什么!”
    导演卡莱尔的呵斥让塞勒斯终于回过神来,而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反射性得去握住了富江的手。他忘了台词,忘了反应,他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差点就回应了那三个字……
    塞勒斯为自己的失误向富江和导演道了个歉,然后开始这一幕的第二场拍摄。
    但很显然,他依旧没有找到感觉。
    他要怎么,才可以拒绝这样的富江。
    她在他的面前是那样的无助,她整个人都散发着悲痛和绝望的情绪,她是那么爱他……他怎么可能,怎么忍心……
    他办不到!
    塞勒斯·坎贝尔的失常延迟了剧组的拍摄,原本以为一场就能过的戏竟然被拖了足足三个小时重拍了不下二十次,天已经暗了下来,而空气中的潮湿似乎也在预告着什么事。
    恐怕森林里马上会有一场大的降雨,他们必须得收拾东西离开。
    车停在了山道上,离森林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
    而雨却下得很突然,在他们撤离还不到一半的时候,天就已经变得一片漆黑,雨幕就像是从天上哗得一下倾倒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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