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节
四月初六,一小儿的满月礼曾祖辈并不出面,本要要出面而想称病的大奶奶王氏还是出席了。
上回乔赢只对乔四老爷说了慈庆宫的腰牌,对母亲解释的时候,没有说出林成家的看见了慈庆宫的腰牌,只说洪氏留了心眼,查出了灯香和浅碧真的是姐妹情深,郝家和侯家才是畜生不如。
乔赢是怕自己的母亲嘴巴不老实,要是说出去,你说乔四老爷得罪了慈庆宫,一话两样说,整个乔家得罪了慈庆宫。一笔写不出个乔字,有时候必须团结在一起。反正乔四老爷马上会清理门户,王氏就会知道儿媳妇管的对不对。
可是有时候不是计较对错,自己平庸了,看见儿媳妇精明,王氏还是气不顺。
只是气再不顺,见了儿媳妇的亲戚们还是要笑脸迎人。拉着邱氏一口一声亲家母,和邱氏聊婆婆经,去年邱氏不能来看女儿,是儿子要娶亲了。一会儿和杜氏聊聊衣裳首饰,一会儿和嘉和县主夸她身边的侄女儿养得好,一会儿又和何夫人说,女婿挑的好,是二甲头几名的进士,前几□□廷还嘉奖他纯孝之名。
装相的最高境界就是王氏这样了,几近本来面部。
王氏长袖善舞,没有冷落一个宾客,任是谁,连自己这会子都觉得,儿媳妇是千好万好,无不满意。
也有好处,挤得西府乔四老爷的儿媳妇程氏都没话说,因为话都被王氏说完了。
作为主角的奶娃娃上场,给各位长辈抱一圈,收获了一堆红封,就让奶娘抱下去了。
一群人脂粉浮动,环佩叮当,移去花厅吃饭。因为老国公过世未满一年,花厅里没有摆小戏,只请了人来说书。
一个人站在高处能引领流行的趋势,外头都知道太孙妃酷爱听书,因此这项本是平民的娱乐在官宦中兴起,得了一句雅俗共赏。
只说书女先生还没有开嗓子,一个管事媳妇喜形于色进来道:太孙妃坐着黄金仪轿,向淇国公府而来。
☆、第一百七十九章 后福
这一下原本预备的全部押后,君避臣妇,内命妇避臣,乔家的爷们儿只在屋内待着,无谕不敢擅出。乔家的媳妇们,正想着是不是应该按品服大妆,已有内侍飞马传话,倒无需这样大礼,其实重新梳妆换衣时间也不够,众人在淇国公府大门外等了三刻,人已经到了。
今天的夏语澹未穿任何一套太孙妃的礼服,上身穿着乳白色卷云纹的窄袖短衫,下着碧蓝色曳地长裙,那裙子的颜色染得像刚刚下过雨的天空一样澄清。肩披黄帛,腰垂红带,梳着望月高髻,佩戴了一套紫宝石头面。
夏语澹本就生得好,一张鹅蛋脸,面庞如白玉般细腻剔透,一双眼睛氤氲透骨,灵秀柔顺。而已经全部长开的身姿,无有一处长得不是地方,曼妙妩媚,保留了少女灵动的气息,又染上了成熟女人的风韵。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从仪轿上走下来夏语澹,眉眼疏朗,仪态端庄,一举一动已成风景,妆扮称不上华丽,也让人侧目。
夏语澹早年的人生阅历,浸润不出雍容华贵的气场,入天家不到两个月,那种随时随地可以成为焦点的气场已经有了。
气场这种东西,自己没那眼力的看不见,在场之人如王氏之流也不缺乏眼力。
所以夏语澹已经不是在乔夏两家默默无闻的庶女。
士别三日,刮目相待。现在这个夏语澹还是能说服别人,她为什么得了皇太孙的喜欢。
府门之首,并排站立着大夫人梅氏,二夫人张氏,四夫人舒氏,三位还有重孝在身,所以打扮素净,粉黛也只是修饰了一下容色。
夏语澹微微一叹道:“三位舅母多有不便,不用在本宫身边应酬,本宫只是来瞧瞧后辈们。”
夏语澹出口‘本宫’都用上了,梅氏屈膝半跪,恭敬道:“娘娘驾临,蓬荜生辉。现臣妇体贴娘娘之意,臣妇失礼,这厢告退。”
说完三人先行退下。王氏作为引导,请夏语澹入花厅。
花厅上早设好了一桌高案,本家亲戚面左,受邀亲朋面右。
夏语澹落座,直入主题,含笑道:“我是来瞧瞧后辈们,表嫂,你的孙子呢?”
王氏今年快四十了,以前只听夏语澹为数不多的呼‘大奶奶’,忽然一个俏皮的人儿说了一句俏皮的话,王氏先喜了,扬声道:“快把哥儿抱过来。”
大红色襁褓裹了一个奶娃娃,王氏下案抱过来,夏语澹就着王氏的手看,孩子养得太好,顶着小光头,和吹圆的气球似的,脸颊圆鼓鼓,挤得小嘴像半开的花瓣,一双眼睛骨溜溜的转,嘴角淌下一串口水。
夏语澹用柔软的帕子给他擦了,道:“长得真壮实,他有几斤重了?”
小孩子一天一个重,王氏没有马上答上来。
洪氏起身,走在王氏身后笑道:“昨天晚上放在篮子里称了称,差三两满十斤了。”
“你辛苦了,满月快长到十斤的孩子少见了。”夏语澹扫过一眼洪氏,这才跃跃欲试的伸手道:“给我抱一抱。”
夏语澹抱得很好,一手托屁股,一手胳膊弯上枕着头托着背脊,放在自己并拢的双腿上。孩子很乖,憨憨萌萌的盯着夏语澹看,夏语澹也没有说什么话,只看着这个乖乖的小娃娃。今天天气暖和,孩子戴了肚兜,穿了一件细棉的小衣,外罩着五毒小褂子,包裹的襁褓薄薄一层,所以夏语澹的手掌还能感受到满月孩子肌肤的软嫰,真的是柔弱无骨。
夏语澹真的伤怀了,低头念叨:“太爷生前说,家族的繁盛在于代代有人,武将之家更是如此。一代又一代,太爷多想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五世同堂,守着这个家,看着一个个孩子出生,尤其是这个玄孙子……”夏语澹把头抬起来,看着洪氏道:“你很好,了却了一个太爷生前的心愿,乔家代代有人,太爷长眠于地下也是欣慰的。”
其实乔费聚连见都很少和夏语澹相见,基本不说话。夏语澹只听虞氏的话,虞氏一身所有,她享受的生活,她养成的见识,都来自乔费聚,所以夏语澹从虞氏身边听到的话,完全可以代表乔费聚的态度,所以夏语澹可不是在瞎说的。
夏语澹缅怀起乔费聚来,乔家众人面有戚戚焉,王氏抹眼道:“大老爷和大爷,自幼承训,一招一式,一笔一划都是太爷亲手教导,后来太爷有了年纪,精神头短了,只看着孙子们乐一乐。太爷一生,真是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
有人全力给夏语澹捧场,有人在遮面的时候嘴角忍不住微抽。如乔四老爷的儿媳妇程氏,不由不多想,太孙妃贸然眼前,是几个意思?给乔家长脸,给大房撑腰,洪氏生个孩子,老太爷睡在棺材里也欣慰了。
人已死还有何想!
不过太孙妃要那么说,死人也必须欣慰了。
夏语澹抱着孩子的手没放,关切的和王氏洪氏闲聊,说说孩子,说说乔家家事。
总之孩子很好,能吃能睡,家里也无处不好,主子和气,下人尽忠,一家人守着为臣的本分,为子的孝心。
孩子在夏语澹手臂上睡着了,夏语澹把他还给王氏,整一整身上的衣服,目光看着左边一排道:“今日洪夫人也来了?”
武定侯府的二奶奶是县主,她地位特殊坐在左边首座,洪氏的母亲邱氏就坐在了左边次座,此时起身道:“正是臣妇。”
夏语澹颔首,也起身走到邱氏身前,有个侍者端着一个乌木托盘,里面放了两只浅口玻璃杯,盛着梨花玉露酒。
夏语澹粉面含笑,道:“本宫该敬洪夫人一杯酒。”
邱氏不知所以,道:“臣妇不敢当。”
夏语澹解惑,婉婉道来:“我十三岁拜了先生学画,先生乃当世名家,二十年前住在衢州烂柯山脚下,一次进入深山老林写生,不幸招惹了一头野猪,命悬一线之际,恰好你夫妇二人经过……”夏语澹看着邱氏的目光充满敬佩,道:“夫人纤纤女子,竟有一箭射杀禽兽之力,救下了先生。”
夏语澹执起酒杯,珍重奉于邱氏,邱氏慌忙接下,夏语澹再执起另一杯,诚挚道:“救师之恩,如同就救了我命一般!”
“娘娘严重了。”夏语澹刚才的话太严重了,邱氏少有的惶恐了,道:“于臣妇不过是举手之劳。”
“请夫人满饮此杯。”夏语澹态度不变,在场的许多人都变色了,拐来拐去,太子妃和洪家还有这样的渊源。
夏语澹不是瞎诌的。仇九州号九州,一双脚真的走过了大梁的九州天下,像他那样阅历丰富,才能画之有物,一幅画的格局气魄都不是闭门造车的人能比拟了,所以才成为了画坛上的名家。
那一年要不是洪氏的父母打猎进了烂柯山,或许仇九州真的会被野猪顶死。
夏语澹是这个样子,除了乔费聚和虞氏的栽培,还有仇九州细心教导,仇九州教了夏语澹作画,也教了夏语澹做人,夏语澹自会做人,可是怎么做一个赵翊歆喜欢的人,没有仇九州的暗中指点和放纵,夏语澹走不到赵翊歆身边。
毕竟赵翊歆是一个很冷静的人,还有点冷情,女人外表的美丽远不足以让他动情。
一路走来,夏语澹受过的点滴之恩铭记在心头,刘三桩夫妻,温家兄弟,乔费聚虞氏,夏语澹可以找到报答的方式,最无以回报的,反而是仇九州。
无所欲者无所求。
仇九州已经潇洒的离开了繁华。
师徒的情分,在道义上和父子的情分一般。夏语澹会记住,衢州位指挥使夫妇救了先生一命。
此刻这话当堂出口,在众人心中没有夸张,也没有造作。
夏语澹和邱氏对饮一杯,夏语澹似是闲聊,随意道出:“老国公和先生是棋中知交,一局一局手谈下来,先生败多胜少,像我,就是先生败了,才勉为其难收了我这个女学生,像侄儿媳妇,先生又败了,才去和洪老爷说,乔赢这个后生呀,是如何如何的好,乔家也是好人家呢,老国公为了赢先生一局,在家苦思冥想,左手和右手下,排兵布阵月余,才赢了一局。难为老国公,为了乔家相个满意的重孙媳妇,把几十年在战场上锤炼出来的本事,用在拿画笔的先生身上。先生如何是对手。”
“哎,好不容易让亲家点头娶来的媳妇,老国公也想多喝几杯重孙媳妇茶。”夏语澹闲散的经过洪氏,看见洪氏感动于心,走到王氏面前,问:“表嫂,这个儿媳妇你可满意?”
王氏这次笑得眉眼都飞扬了,道:“太爷吃过的盐,比我吃的米还多。太爷的眼光怎会差了。乔家上下也看见了,对公婆,对妯娌,对下人……”王氏满意了看了洪氏一眼,如今洪氏做什么都是好,就是把乔赢笼络住了,让乔赢娶了媳妇忘了娘,也成了好,笑眯眯的道:“他们小两口也好,我无不满意。”
像王氏这种人,对她以德服人无用,用不可撼动的优势碾压过去,结果也是一样的。
现在王氏真心觉得了,洪氏这个儿媳妇给自己长脸,给乔家长脸。
花厅里的话一次次的,几乎是滴字不漏的传给乔家众爷们儿。
乔四老爷差点捏碎了杯盏,在回过意来之后及时收了力,对乔大老爷笑道:“后福无量!”
☆、第一百八十章 翻墙
旧年时,夏语澹常听虞氏提及武定侯府,颖宁侯府,昌平伯府这几家,没虞氏那么提,夏语澹也不会注意何大姑娘,只虞氏去后,在夏家在宫里,再不闻几家之事。同样的,几家也不闻夏语澹之事,先时因为她是太孙妃,谨守臣子的本分,对夏语澹尊敬有加,一席话对下来,倒觉得太孙妃鲜活了不少。
一时停了话,花厅中搭了台子,有媳妇把一个女先生带进来。女先生依着开场的礼节给各位听客行礼。夏语澹便问王氏定了何书。听书不比看戏,看戏看得是说打念唱,可以一段一段的欣赏,听书讲究情节的完整性,所以一般一场宴只能听一本书,有时为了不引起宾客们的分歧,主人先定下了。
王氏原已经定下了,这回却道:“不知娘娘喜欢听什么故事,请娘娘点本子。”
在场多数人比夏语澹年长,夏语澹没有立刻点本子,也没有推拒,便向说书先生问了:“你预备说个什么故事?”
这位女先生常在权爵之家走动,什么场子都镇的住,此时把半个时辰的内容缩成几句简介,道:“这书说的是前朝王中书令的轶事。”
王氏含笑。那位前朝王中书令是他们族中的人,虽然已经死了快三百年了。
女先生继续道:“这位王中书令,名唤王安,幼时家境贫寒,因为出生在恶月,出生时差点克死了母亲,生下来为父母不喜,三岁那年,为了给弟弟王定看病,王安被父母卖身进了杨王府,三十年后,杨王继承了大统,问有功的王安要何赏赐,王安求已为陛下的杨王清查户籍,寻找别离三十年的父母和弟弟,经过六次寻觅未果,终于在第七次寻到了家人。”
夏语澹冷笑道:“三岁离父母,相别三十年,一朝相见面,喜气动皇夭。”
王氏不会理解夏语澹现在的心情,自己欢快道:“孝顺亲长,廉能正直。杨王见王安一片纯孝,堪当大用,在王安四十岁那年封他为参知政事,十年后拜相,经历两朝,为相二十年。”
夏语澹没给王氏捧场,皱眉问两遍生育过的夫人们道:“本宫未成生养,有一事请教。听说女人养第一胎的时候辛苦万分,尤其是生产之时。一胎之后,第二胎第三天就生得顺溜了,生多了孩子,就和下个蛋一样容易,可是真的?”
夏语澹语笑盈盈,当堂垂问女人生子这等污秽之事,女人生孩子的画面可一点也不美好,生过孩子的就知道了,所以有好些人难堪,想赔笑,变成一脸僵笑。这样一来,夏语澹就难堪了。
左手第一位的嘉和县主沈二奶奶给夏语澹解围,说得形象:“是有那么个说法,头一遭做什么也不容易,生孩子也不容易。后头的孩子……前面的老大已经开了道,就走得顺利些。”
夏语澹有些可怜王安,道:“若王安是次子,就能在父母身边长大了吧。为官做宰虽然是人生的另一番成就,可是骨肉分离三十年,这段失父失母的时光,又怎么补偿呢!”
王老夫妇从来没有给王安父母的关爱,三岁就把他卖了,怎么补偿他呢?
女先生依旧把这本书讲来,先抑后扬的手法,展现了王安的纯孝之心。总之,父母虐我千百遍,我待父母如初恋。父母生养大恩如同君恩,父母可以赐孩子雨露,也可以赐孩子雷霆,甘之如饴,才是孝道。
前半场的气氛很好,后半场大伙儿把夏语澹生活轨迹想一想,气氛渐渐冷凝下来。
这一位回到京城,回到父母膝下已经十岁了。
夏语澹也再没话了,临了赏了女先生十两金子,夸她说得好。
同一天郭府。
黔国公开府昆明城,所以京城并没有一座完整的黔国公府邸,郭府在皇城东门的禄缘街上,这条街上的宅子都是皇上的,常用于赏赐给回京述职的大臣暂时居住,这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也是皇上对他们的恩宠。
郭二姑娘的丫鬟沉水趴在墙头,因为旁边是一排常春藤花架,所以沉水的脑袋隐在绿叶里。沉水眼盯着墙外的人,捂着嘴偷笑,又轻手轻脚的爬下梯子,小跑回去报信道:“姑娘,你再不出去温公子可要走了。”
郭二姑娘本就心慌,被沉水这么一催描眉的手一抖,就把右眼眉毛瞄坏了,眉梢一点点勾坏了,郭二姑娘瞪了沉水一样。沉水并不怕她,帕子沾湿来给郭二姑娘洗眉。依郭二姑娘的脾气,只能洗去重画了。
郭二姑娘拿过湿帕子道:“你不是说温公子要走了?”
沉水笑道:“在府外转了两圈了,现在呆呆的的站在西墙头,站了足有一刻钟。”
郭二姑娘裂开笑容,拿起眉笔在左眼一扫,把左眼眉梢也勾起来,再两处修饰了一下,画好了眉梢入鬓的眉形,这才出门,刚踏出了脚,又折回来往唇上涂了一层蜜脂,才提着裙摆快跑到常春藤花架下,上了梯子。
甄氏还没有把夏语澹的话转告温持念,这会儿温持念完全是思念成疾,悠悠荡荡来到郭府,他想和她说说话,然后亲口问问她,问什么呢?其实温持念还没有想明白,只是身体比脑袋先动了。
温持念是知道规矩的,先去大门,只是郭步楼三月二十九去了北闰围场,郭府没有一个男子主家,所以郭府正在闭门谢客。温持念对着禁闭的大门一阵一阵的抱羞,脚却黏住了舍不得走,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一步步走到这里,然后脑袋一阵一阵的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