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她说:“我表明了以赵知府的身份办事,自是不能吝啬。钱财上大方了,他们方不会猜疑。”
    阿爹沉吟片刻,摸了摸她的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竹简之珍贵,崔锦自是知晓。
    阿爹平日里也极其疼惜,然而却为了她变卖了一卷。虽然内容她与大兄都记得滚瓜烂熟了,但这是可以流传后代的圣贤之书呀。
    崔锦下焦山的时候,心情很是感慨。
    她活了十几年,头一回感受到黄白之物虽俗,但缺之在世间则寸步难行。
    没有黄白之物,举步维艰呀。
    她得想个法子赚取金子。
    不过在这之前,她还有一事尚要解决。
    .
    崔锦归家,从后门溜了进去。她唤阿欣打了盆水,洗净了面上的妆容,随后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之前她的衣裳都变卖了,这一套是阿娘扯了布帛,新做的衫子和下裳,颜色微微有些暗淡,裙摆绣了七八朵争相斗艳的花儿。
    尽管不是一套可以拿得出台面的衣裳,但这个年纪的少女无论穿什么,都是极好看的。
    阿欣问:“大姑娘是要去见赵家郎君吗?”
    “是。”
    阿欣又好奇地看了看崔锦。
    平日里大姑娘去见赵家郎君时眼睛必然是熠熠生辉的,两颊偶尔还会有女儿家的娇羞,在菱花铜镜前一坐便是一个时辰,精心打扮后才提起裙裾快活地走出家门。而现在大姑娘就这般素着一张脸,虽说也是顶顶好看的,但她面上却无见到心上人的笑容与娇羞。
    她说:“外头的月季花开了,可以簪一朵,衬上大姑娘乌黑如云的发髻,一定好看。”
    崔锦淡淡地道:“不必了,我就这样出去,你也跟我一起。”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道:“申时前便能回到家了,走吧。”
    茶肆中人声鼎沸。
    店小二见到崔锦,连忙前来招呼,极其热情地道:“赵三郎就在二楼的雅间,小人带姑娘前去。”小二是认得崔锦的,几年前茶肆招小二,多亏了崔元教他识字,他凭靠认出寥寥数字在众位应招小二的人中脱颖而出。后来他去崔家拜谢,有缘在小院中惊鸿一瞥,于是记住了崔锦的容貌。再后来,得知赵三郎追求崔锦时,他还隐隐有些失望。
    崔锦道了声“谢”,与小二还有阿欣一同上了二楼。
    门一开,崔锦第一眼就见到了赵平。
    他今日穿着宽袍大袖的衣裳,是时下燕阳城中诸位郎君最喜欢的样式。他微微一笑,说道:“阿锦,你来了。”
    平日里崔锦必会脸红心跳,然今日却心如止水。
    她当初心悦赵家郎君,乃因其貌,在茫茫人海中他随意一站便是鹤立鸡群,那般区别于俗世的容貌让她一见倾心。可如今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笑容,她心中只有四字——人面兽心。
    她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厌恶。
    她提起裙裾,迈入雅间,面上浮起笑意。她道:“赵郎近来且安?”
    赵平说:“无阿锦陪伴在身侧,我又能如何安?”他想握住她的手,许久未见,那一双纤纤素手依旧修长而白皙,像是羊脂白玉一般。他晓得只要轻轻一握,那一双白玉般的手软如云絮。
    他心痒痒的,喉咙间像是有一把火在慢慢地烧着。
    然而,还未碰到她的衣衫,她便不经意地转了身,微微垂下头,长叹一声。
    他只好先打住念头,问:“阿锦怎么长吁短叹?莫非是见到我心中不喜?”
    崔锦说:“赵郎有所不知,我爹险些遭人所害。若非得高人相救,恐怕此刻早已生死难测。”
    “高人?什么高人?我怎么没听你提过你爹还认识高人?”
    崔锦眨眨眼,说:“我也不知呢。可你也知我爹是汾阳崔氏的庶子,虽然已被逐出,但血缘关系却是无法扯断的。阿爹回来时也没有多说,只是长叹数声,感慨家族庇佑,方能侥幸逃过。”
    赵平大愣。
    “你的意思是崔氏的本家想接回你爹?”
    崔锦说:“我也不清楚,兴许是,兴许不是。不过即便是,阿爹也不会回去的。”似是想起什么,崔锦又道:“赵郎赵郎,我阿爹又不曾树敌,你说会是谁想杀害我爹呢?”
    赵平有些心不在焉的。
    崔锦说:“赵郎,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不然被阿爹发现了,阿爹定会生气的。”
    赵平点点头,也不曾挽留。
    他神色怔忡,不知在想些什么。崔锦看了他一眼,扭回头时面上笑容全数敛去。赵家势大,赵平虽为庶子,但始终是知府之子。
    画中的神技,也并非完全由她所控。
    她并不知下一幅画会出现什么。他若再想耍手段,她下一次未必可以防得住。但搬出汾阳崔氏,想来他也会有所忌惮,晋国五大名门望族之一,莫说他一个区区知府之子,即便是皇帝之子也会有所忌惮。
    如此一来,也能安生一段时日。
    ☆、第六章
    赵平心惶惶了数日。
    他自是明白汾阳崔氏的权势,倘若要对付他一人,那便是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不过七八日一过,天气还是那般热,花儿还是盛开得灿烂,周遭风平浪静,并不见有任何不妥。
    赵平稍微放心了些。
    又过数日,依旧风平浪静的。
    兴许助崔元的高人非汾阳崔氏的人,而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赵平转眼一想,姓方那厮收了钱财,也离开了方家村,如今知道他想杀害崔元的人已经不在了。
    赵平彻底放心了。
    心情一放松,赵平便不躲在府邸里了。他悠哉游哉地出了府邸,在樊城四周闲逛。他本想去寻崔锦的,但一想到崔锦,他就不由起崔元。一想起崔元,就想到崔元背后那个可怕的家族,尽管也许没多大联系,但稍微有那么一丝丝的关联,都让赵平难以放心。
    赵平在一个人在面摊里坐下,叫了一碗牛肉汤面。
    老板自是认得赵平的。
    那般容貌,樊城谁不识得?
    “赵家郎君,面来喽,给你加多了几块牛肉。”
    赵平笑眯眯的。
    对的,世间就该如此,看着他赵平的脸面,谁都要让上几分。而非像崔元那个老顽固,什么不许纳妾的规定,简直就是放屁。
    不想了不想了。
    赵平从筷子筒里挑了双筷子,伴着葱花的清香,卷起一块牛肉夹杂着弹性十足的面条送入嘴中。吃了半碗后,他忽然闻到一股酸臭味,扭头一看,却是几个衣衫褴褛的乞儿。
    赵平皱皱眉,只觉秽气。
    他正想赶人,却听其中一个乞儿说:“真……真的吗?你真的没有看错?”
    “真的!我不骗你。我那天在洺山本想摘些野果子的,或者抓只野猪,然后不知踩到什么掉进一个奇怪的地方,本来月亮没有出来的时候还好端端的,月亮一出来,地面上立马散发绿幽幽的光芒。太可怕了!我以为有什么鬼怪,连滚带爬就跑出来了。太可怕太可怕了,那个地方我再也不要去了。”
    此时,一道声音响起。
    “那个地方在何处?你且带我去,我给你报酬。”
    .
    阿欣步伐匆匆地走进西厢房,乌溜溜的眼珠子闪烁着兴奋之色。她喊道:“大姑娘大姑娘!”
    端坐在书案前的崔锦抬起头,含笑道:“这般聒噪!该罚!”
    阿欣兴冲冲地道:“不不不,大姑娘,你先听奴婢说。奴婢今天在外面听到了不得了的事情呢!也许就此老爷会对赵家郎君改观,让大姑娘你嫁给赵家郎君!”
    崔锦挑眉,问:“什么事情?”
    阿欣说道:“听说赵家郎君在洺山上挖到了一块前朝的古玉,足足有鼎那般高那般大呢!到了夜里就会发出幽幽的绿光。赵知府献给了皇帝陛下,还因此得到陛下的嘉奖。奴婢听人说,赵知府很有可能会升官!现在呀,赵知府可宠赵家郎君了,比赵家大郎还宠。陛下赏赐了一千金,一车上好的布帛,还有一车牲畜,还有好多好多的赏赐,赵家三郎分得比大郎还要多!”
    崔锦安静地听着,面上并无喜色。
    阿欣疑惑地问:“大姑娘不高兴么?赵家三郎越得知府大人的宠信和重任,便会越好。老爷是惜才之人,到时候定然就不会反对大姑娘和赵家三郎的婚事了。”
    她笑道:“阿欣,我怎会不高兴呢?”
    她很高兴,也很愉悦。
    又过了几日,阿欣又兴冲冲地跑进来,像是一只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道:“大姑娘大姑娘,赵家三郎如今可威风了。赵知府去临县视察,带了赵家三郎去呢。听说赵知府有意将赵家三郎举荐给明州的何公,到时候入了何公的眼,三郎就可以飞黄腾达了!”
    崔锦却笑道:“飞黄腾达哪有这般容易?你听听你自己的声音,兴许连东厢房的大兄都听到了。到时候阿娘晓得你扰了大兄读书,定饶不了你。”
    阿欣嘀咕道:“大姑娘最近变得好奇怪,以前听到赵家郎君的消息都能高兴上一整天。如今却一点也不为赵家郎君高兴了。以后肯定会有越来越多的姑娘想嫁给赵家郎君,大姑娘要不你再去劝劝老爷?”
    崔锦说:“不了,我不想嫁给赵家郎君了。”
    阿欣呆住了。
    “你知道过眼云烟的意思么?”
    阿欣歪着头,问:“大姑娘想说什么?”
    崔锦道:“荣耀来得太快很容易招人嫉妒,稍有不慎,再大的荣耀与成就便会变成过眼云烟。”她语重心长地道:“阿欣,三郎是庶子。”
    阿欣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
    崔锦没有多加解释。
    而此时,门外响起珍嬷的声音。
    “大姑娘,老爷唤你去书房。”
    崔锦搁下笔,施施然起身,离开了西厢房,走了数十步方到书房。她还未敲门,里头便传来阿爹的声音。“进来。”
    崔锦关上了门。
    崔元面色不佳,他紧蹙眉头,不等崔锦开口,就直接说道:“阿锦,赵平此人是不能嫁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应承。”
    崔锦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崔元打断道:“不成!撒娇也没用。你平日里素来聪明,如今又怎会看不清现状?赵平近来虽得了荣宠,但你该知道他是庶子,上边有主母还有嫡兄。以前还好,有些小聪明,但不会太过,主母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光芒太甚,你可知赵家的主母郭氏是何人?当初赵知府还未当官时,是依靠郭氏的嫁妆发家,也是依靠郭氏才能有今日。郭氏断不会允许一个庶子爬到自己嫡子的头上来,你若嫁给赵平,定无永宁之日。那妇人的手段又岂是你能对付的?”
    崔锦低着头。
    他叹了声,说道:“除了赵平,以后你想嫁谁阿爹也不拦你了。”
    “好。”
    这一声干脆利落的应答让崔元无奈地笑出声:“原来是我白费口舌了,你倒是看得明白,还白得爹的一个承诺。”
    崔锦笑吟吟地道:“阿爹应承了阿锦便不许反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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