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阿玉真懂事。”庄夫人慈爱地夸道,笑着看了宋殊一眼。
宋殊越发觉得头大了,看看鹤竹堂,先给唐景玉安排住处:“那好,你,你先搬到后院去住,白日里无聊可以留在前院,照旧跟朱寿他们一起学做灯笼。一日三餐……”
庄 夫人接话道:“阿玉恢复女儿身份,就不好再跟你那两个徒弟一起用饭了,我会派知夏过来,明面上给你当丫鬟,私底下伺候阿玉。知夏厨艺好,以后你们俩的饭菜 都由知夏做,豫章啊,按辈分阿玉可以叫你一声舅舅,以后饭桌上你可得替我看着阿玉不许她挑食,瞧她瘦成啥样了,乐丫头看着都比她大。”
“这,也好。”宋殊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能应下。
庄夫人满意地笑了,再三道谢。
若宋殊无心,她断然不会强行撮合二人,眼下宋殊已现端倪,接下来每日朝夕相对,能忍得住?
都说苦尽甘来,此话果然不假,她家阿玉一来就捡到个乘龙快婿。
☆、第26章
宋殊做好安排后,庄夫人马上让带过来的两个丫鬟迎春知夏去收拾后院。
若是别人家她当然不好如此行事,可是宋殊,七岁就拜庄寅为师了,她照看了他十年,若非女儿庄盈长他五岁,她都想把宋殊当女婿看的。现在好了,外孙女婿也不错,左右都是一家人,她客气什么呢。
天色尚早,庄夫人想跟失而复得的宝贝外孙女说些贴己话,便对宋殊道:“你先忙去吧,我跟阿玉说说话。”
宋殊颔首:“那好,我去前面铺子里,钱进在院门口守着,师母有何需要尽管使唤他。”
他敬庄夫人如母,并未有被人鸠占鹊巢或喧宾夺主之感。
目 送他出了堂屋,庄夫人握着唐景玉手暂且回了她的小厢房,聊聊女儿庄盈,问问唐景玉一路上的辛苦,末了跟她介绍起庄家的事情来,“你外祖父那个人啊,对我也 算不错了,是我肚子不争气一直没能给庄家生下子嗣,他才纳的姨娘,即便如此对我依然敬重,没做出宠妾灭妻的事。对你娘,你外祖父是真心疼爱的,后来你娘喜 欢上你父亲,他虽然不喜,还是允了婚事,早知今日,我当初就该跟他一起劝你娘的啊……”
说到悔恨处,又泪如雨下。
唐景玉拿起帕子帮她擦泪,“外祖母别哭,人心易变,您也不知道父亲会变成那样。”小时候的事情她记不清了,只记得父亲曾经对她很好很好,以至于后来继母进门,她都怀疑继母是不是给父亲灌了什么药,才会那般疏远她。
“好,不哭不哭,那阿玉啊,你想认你外祖父不?”庄夫人平复下来,柔声问道。外孙女主意挺大,她想听听她的想法。
唐景玉抬头,看看外祖母满头花白头发,看看她布满皱纹的眼角,摇头道:“不认了,您也说了,我的身份不好暴露,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外祖母,您疼我,我做什么您都愿意宠着,外祖父未必,阿玉不想被人管着。再说了,他有亲儿亲孙,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无甚差别。”
外祖父再敬重外祖母,都没有给她最好的生活。
庄夫人这把年纪,早就不在乎那些情情爱爱了,只是她也有过在乎的时候,也有长夜难眠的时候,后来不过是想通了,才不在乎了,所以她听出来了唐景玉话里的怨,也很是欣慰,外孙女知道心疼她呢。
“那 就不认。”庄夫人不想勉强外孙女跟庄家那些人亲近,“庄文恭阴奉阳违害你孤苦无依,阿玉放心,外祖母不会让你白白受这份苦,你等着瞧好了。庄文礼是我养大 的,是真正的君子,他跟宋殊也是好友,阿玉你敬他疏远他都随你。他有二子一女,庄诚十五岁,庄让八岁,庄乐十二岁,都是好孩子,阿玉喜欢将来见面时就认识 认识,不喜欢外祖母也不勉强你。”
“他们真的对外祖母好吗?”唐景玉靠在老人怀里,小声问。
“是啊,得 知你娘跟你的死讯,我差点也挺不过来了,是他们一房日夜照顾我逗我开心,外祖母才熬过来的。”庄夫人摸摸小姑娘脑袋,语重心长地开解道:“阿玉,看人不能 看人的出身,要看这个人,你如何选择外祖母都不管,但咱们要做心胸宽广的,这样日子过得才舒坦,知道吗?”
唐景玉点点头,“外祖母放心,阿玉都懂的,只是大房那边,还是算了吧。”庄文恭到底是庄寅的长子,老头子那么看重子嗣,岂会因为一个已故的女儿和外孙女就跟长子决裂?外祖母在庄家的地位全靠庄寅的态度,她不想连累外祖母。
庄夫人笑了,“傻丫头,外祖母还用你指点?心里都有数的,再说外祖母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当初我叮嘱庄文恭照看你,发现唐家对你不好便接你来嘉定,可他回来时说你好好的……他如此欺瞒我,我岂能当没有发生过?”
唐景玉还想再劝,外面丫鬟忽然叩门道:“夫人,姑娘的屋子收拾妥了,热水也备好了。”
庄夫人便牵着唐景玉站了起来,“走,今儿个让外祖母帮你擦身子,好好弥补这些年的亏欠。”
唐景玉脸红了,“不用了,我自己洗……”
“你左手不能动,怎么自己洗?”庄夫人低头笑她,“莫非害羞了?不用羞,你娘小时候我也帮她洗过。”之前只看了外孙女的后背,她还想看看她别处有没有伤,只要不是太重,用点好药应该能去掉。
唐景玉推辞不过,只得乖乖跟着老人家往外走。
宋家祖上是卖灯笼的,祖宅并不大,加上子嗣一直单薄,家境变好后正房这边也没有扩建,只在旁边扩了花园引水弄景,再把铺面和前院改造了一番,库房粗工灯房分工整齐。
正因为没有多余的院子,宋殊只能将唐景玉安排在鹤竹堂后院。
到了后院,庄夫人状似无心地对唐景玉道:“幸好豫章还没成亲,成亲了,一来人家主母未必愿意收留你,二来阿玉就只能住两边的厢房了,哪像现在,豫章直接把主屋给你收拾出来了。阿玉啊,豫章对你真不错,你在这边可要听他话,别给他闯祸。”
唐景玉挠挠脑袋,并不怎么喜欢如此特殊对待:“其实我还住在耳房就行啊,外祖母也不用派丫鬟给我……”
“那怎么行!”庄夫人立即打断她,“姑娘家就该有姑娘家的样子,我许你继续跟他们一起学灯,旁的事情你得听我的,否则马上跟我回去,甭指望跟以前那样假小子似的。”
“您真霸道!”唐景玉讨好地抱住老人胳膊,满心欢喜。她不喜欢被人管,可来自至亲的管束,四年来没有尝到过的滋味儿,再多她都乐意听。
祖孙俩走到堂屋门口,西侧间里迎出来个红裙丫鬟,满脸带笑:“夫人,姑娘,水好了,现在就沐浴吗?”
唐景玉看向庄夫人。
庄夫人始终握着她手,此时把那丫鬟叫到身前,对唐景玉道:“她就是知夏,跟她娘学了一手好厨艺,我那边她娘管着厨房,知夏一直没机会展示身手,现在开始,知夏就是你的人了,还有一个擅长梳妆打扮的品冬,外祖母一把年纪用不上,明天我过来时再把品冬领过来。”
唐景玉没有再客气,只抱紧了外祖母的胳膊。
庄夫人又对屋里两个丫鬟道:“迎春知夏,你们四个丫头从小跟在我身边,表姑娘的事我不瞒你们,但你们心里清楚便可,日后阿玉只是宋公子身边的丫鬟,我跟她投缘认了干孙女,记住了吗?”
知夏跟站在一旁的迎春当即跪了下去,朝二人郑重磕头:“奴婢们记住了。”
知夏又朝唐景玉磕头:“今日起姑娘就是知夏的主子,知夏定会用心伺候姑娘。”
唐景玉笑着请她起来:“外祖母如此倚重你们,只要你们忠心,我也会好好待你们的。”
她现在还是伙计打扮,但此话一出,知夏心中原有的一点点怀疑顿时没了。若不是从小身边就有奴仆伺候,哪里能说出这种恩威并施的话?
庄夫人也很满意,外孙女虽然过得落魄,骨子里的气魄并没丢,懂得在丫鬟们面前摆谱。
“你们在外面候着吧。”认完丫鬟,庄夫人领着唐景玉进去沐浴了。
脱衣服的时候,唐景玉脸红红的,自己这副身板,实在有点不好见人。
庄夫人看得眼圈又红了。
小姑娘正是花般年纪,不用特别保养肌肤也如玉般白皙细腻,只是这块美玉经历过太多颠簸,胳膊腿上好几处都留了疤痕,零星散布。是走山路时不小心撞到的?是跟人抢吃的被人打的?是夏日里蚊虫叮咬忍不住挠的?
更不用说那才微微鼓起来的两颗青果,看得她心酸。
“坐进来吧。”察觉小姑娘的为难,庄夫人及时移开视线,等唐景玉坐好了,她打湿巾子温柔地给她擦拭,擦到前面时,她又心疼了:“瞧你瘦的,你娘这个年纪时,至少也有一手之握……阿玉啊,你月事来了没?”
唐景玉尴尬地摇头:“还没。”其实她挺庆幸的,真来了,一路上多麻烦。她没经历过那个,只知道要戴东西,那时候她外衣尚且不能蔽体,哪有东西管下面。
庄夫人扭头拭泪:“没事,明天我把郎中也请来,再好好看一看,咱们一定能养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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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重聚,庄夫人舍不得走,只是红日将垂,她必须走了。
唐景玉跟宋殊一起出去送她。
马车离去,宋殊看唐景玉一眼,低声道:“走吧。”
唐景玉乖乖跟在他身后。
钱进瞅瞅二人,凑到唐景玉身边上上下下打量一眼,纳闷道:“唐五,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怎么变成姑娘了,还认了老夫人当祖母?你说你,太能糊弄人了,把我们瞒得好苦!”朱寿杨昌在前面干活不知道鹤竹堂的事,钱进没听到祖孙俩的私密话,但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唐景玉跟他相处还是很自在的,故意落后几步,指指前面的男人道:“我不是故意瞒钱大哥的啊,那会儿我不是没钱嘛,我要不装作小子,掌柜能收留我?嘿嘿,钱大哥不要生气了,不管我是男是女,你都是我最敬重的钱大哥!”没有钱进,她不可能如此顺利。
她穿的还是男装,跟平时看起来差不多,钱进忍不住拨了她脑袋一下:“属你嘴甜会说话,哼,别光说好听的,这下你撞了大运了,改日请我去东盛楼吃饭!上次那顿馄饨不算数!”
唐景玉刚要应下,宋殊忽然回头,“钱进,你去做事。”
钱进朝唐景玉眨眨眼睛,灰溜溜跑了。
宋殊继续往前走,进了鹤竹堂才对唐景玉道:“你,今晚暂且在前面用饭吧,我将你的新身份介绍给朱寿他们,明日起你我在后院用饭,你恢复女装后也要离钱进他们远些……”
唐景玉低头,看着地面道:“跟以前那样只是说话也不行吗?掌柜,我喜欢跟他们相处,一起听课做灯笼,不可能见面不说话吧?而且我现在只是你的丫鬟啊,又不是千金小姐,太过讲究岂不让人怀疑?对了,外祖母也答应我了。”
“师母答应了?”宋殊不太相信。
唐景玉抬头看他,目光坦荡:“是啊,掌柜不信明天可以问问她的。”
宋殊盯着她看了几瞬,转身道:“随你,不要太逾矩便可。”
唐景玉无声偷笑,正要跟上去,宋殊轻飘飘添了一句,“以后私底下相处,你喊我二叔好了。”
☆、第27章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
南山书院后宅,一大家子人吃完晚饭,庄寅跟妻子回了内室,脱外袍时好奇问她:“你把知夏品冬送给豫章,他真的肯要?”这些年妻子一直头疼宋殊婚事,说亲不成就想安排丫鬟伺候,一次都没成功过,怎么这次就送出去了?
庄夫人正在看明日准备带到宋家的衣裳首饰,闻言有些得意地道:“他是不想要,谁让他误打误撞收了个小丫鬟在身边?是他自己先破例的,那再多两个也没什么,我送他,他敢不收吗?”
“豫章也是,旁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偏他避如蛇蝎。”
庄 寅笑着走过来,看她忙活,本想凑凑热闹,意外发现妻子把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出来了。庄寅大为惊奇,拿起一支羊脂玉玉兰花簪子,打量两眼道:“这是岳母留给 你的那支吧?阿盈出嫁时你送她,她没要,现在竟然要给那个小丫头?”回房路上妻子跟他说了认干孙女一事,他没当回事。
庄夫人抢过簪子放进首饰盒,头也不抬地道:“阿盈她们娘俩都没了,我这把年纪也用不上这些,不送人作甚?”
“看来你是非常喜欢那个小丫头啊,她叫什么?”庄寅终于对妻子收的干孙女上了心,坐在旁边看她收拾东西,越看越不舍。这些都是妻子年轻时候戴过的,件件都是回忆,可谁让他们俩子女缘薄?如今只能送给外人,乐儿是好孩子,但毕竟不是她亲孙女……
“叫阿玉,我给她起的。”庄夫人淡淡地道,“她眼眉像阿盈,年纪恰好与阿玉相当,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阿玉那孩子可怜,我只见过一回,现在遇到个像的,我就当阿玉疼一场吧,补偿在阿玉身上的遗憾。”
庄寅叹口气,“改日带过来瞧瞧,我也看看那丫头,她若愿意,接到你身边住吧。”
“我 提过了,那丫头有骨气,不愿攀咱们家的高枝,宁可当丫鬟。”庄夫人简单地解释道,转而提起另外一事,“当年阿玉过世,我顾念唐尚华跟阿盈情投意合,便没有 想过把阿盈的嫁妆要回来,今日看到那丫头,我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儿。我好好的女儿外孙女都死了,就算是她们不幸染了病,那也是唐尚华照顾不周,现在他娇妻 在侧,儿女双全,想来早忘了阿盈母女,那我何必再顾念当年的情分?过几天你派文礼去趟京城吧,拿着嫁妆单子,把东西都要回来,少一样让他们按时价赔。”
外孙女离家出走,就是因为继母娘家侄女想抢她的东西,唐尚华不为女儿做主反扇她一巴掌,这几年说不定用了多少嫁妆讨好他人,她不会让他白占便宜。
嫁妆乃出嫁女的私产,夫家无权干涉,像庄盈这种,死后唯一女儿也死了,无人继承嫁妆,娘家人是可以讨回嫁妆的。当然,婚嫁乃是为了结两姓之好,只要女婿家没有大错,娘家人一般不会要回东西,特别是名门望族,要了显得他们舍不得那点家财。
庄寅就皱了眉头:“这样不妥吧?生老病死,尚华也没办法,他年纪轻,膝下又没子嗣,续娶合情合理……”
“生 老病死?”庄夫人眼圈一下红了,流着泪质问他:“我女儿嫁人前好好的,怎么到了京城身子就败了?唐家说得好听,谁知道是不是因为阿盈一直生不出儿子才故意 害她的?怪我,怪我啊,我自己生不出儿子,害阿盈也生不出,只是我比她命好,你没想害我性命给旁人腾地方,我可怜的阿盈啊……”
说到伤心处,庄夫人再也站不住,踉跄着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背对男人抹起泪来。
庄寅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老妻落泪了,又是因为早逝的女儿,他听着也难受,呆坐片刻走过去拍拍妻子肩膀,“罢了罢了,既然你心里难受,我就让文礼走一趟。”
妻子子嗣艰难,苦了一辈子,他亏欠她太多,如今年近花甲,怎么顺心怎么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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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这边也刚用过饭。
饭后散散步,回来宋殊照旧检查三人课业,杨昌背完文章要走,宋殊没让,等朱寿背完,他边收拾桌子边淡然地道:“唐五其实是个姑娘,以后她就是鹤竹堂的丫鬟了,你们平日与她相处注意些,不可再像之前那样没有规矩。”
他语气太寻常,以至于杨昌朱寿一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直到宋殊起身朝书架走去,杨昌才最先回神,猛地扭头问唐景玉:“你,唐五你是姑娘?”
唐景玉朝他狡黠一笑,熟练地撒谎:“是啊,我怕掌柜嫌我是女的就不收留我,所以一直瞒着你们,没想今天还是露馅了。”
杨昌实在是难以置信,没忍住朝唐景玉胸口看去。
唐景玉恼羞成怒,指着朱寿道:“你看你们俩,都是男的,一个清瘦一个壮实,难道不许我跟旁的姑娘有差别吗?我知道我声音没有别的姑娘柔,可我就是女的了,你们爱信不信!”说完懒得理会二人,绕过朱寿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