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密斯脱唐的父亲一开始并没有把这位女校书带回家,而是养在了外面。后来,这位女校书的存在被密斯脱唐的母亲知道了,就把这位女校书接进家里,但是跟着伺候女校书的仆役们,都被密斯脱唐的母亲给遣散了。像阿娣这样有卖身契的,也被密斯脱唐的母亲使手段,将卖身契拿到了手里。
    本来密斯脱唐的母亲是把阿娣要卖掉的,但是密斯脱唐不忍心阿娣再掉进“火坑”,想到陆轻萍曾经和她抱怨,说是家里晚上没有佣人,以至于她晚上出去给学生补习之后,回来想吃点什么东西,只能自己动手。因此就将阿娣的卖身契从母亲手里要过来,把人送给了陆轻萍。
    陆轻萍也没想到她当初一句随口抱怨会被密斯脱唐记在心里,进而引来这么一个“麻烦”。本来她是不想要的,密斯脱唐见陆轻萍推辞,以为她是担心阿娣的薪水问题,告诉她,像阿娣这种卖断终身的婢女,只要主家管吃管住,不给工资都行,比雇人还划算。
    密斯脱唐已经这么说了,陆轻萍也不好再推辞了,再说,以前没遇上也就罢了,既然碰到了,到底也不忍心一个好好的女孩子落入不堪的境地。何况,因为陆轻萍现在一共开了五家奶茶店的缘故,韩妈和梁嫂在忙完家务的同时又要作珍珠,每日手脚不停,到底有点忙不过来,有个人分担一下,让她们稍微轻快一下也是好的。
    而且家里晚上也的确缺个人,冷太太和冷清秋虽然都是省事的,但是宋世卿有的时候不免要闹点事故出来,有这么个人,也省的宋世卿折腾了,所以陆轻萍就把人领回来了。但是她知道像冷太太这样老派的妇女最看重的是什么,因此就隐去了阿娣曾经在书寓里呆过的这一段,只说是密斯脱唐送来的完事。
    果然,听说阿娣是密斯脱唐送的,冷太太也不好多说什么了。她叹了一口气说:“人既然是唐小姐送的,推辞不掉,那么只能留下了。吃饭这个问题倒好解决,跟着韩妈她们一起吃就是了,但是这住的问题怎么解决?家里就这么几间房子,哪里有给她住的地方?她那么大的一个人往哪里塞呀,总不能让她在你的房间里打地铺吧?”
    冷家现在雇的人是包三餐,不包住宿的,就是因为冷家没有空余的房间。所以冷太太说的这个住宿问题是个非常实际的问题。陆轻萍也知道这个问题不太好解决,不过在她决定把人领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了安排。
    “舅妈,我想过了,倒座房那边我现在用的那一间可以让阿娣住。回头让韩观久打个类似竹筏的单人床,白天立起来,晚上睡觉的时候放下来,铺在地上当作床板,上面铺上被褥,就可以睡人了。杂物房里还有一个半旧的床头柜还是五斗橱来着,收拾出来,给阿娣放东西用。”下意识的抹了一下衣兜里阿娣的卖身契,陆轻萍说道:“至于工钱,阿娣不同韩妈她们是雇来的,她是卖断终身的,而且家里又提供住宿,所以暂时就定一块半。人是我领回来的,这钱自然是我来出。”
    当初,因为宋世卿要一起住进来的缘故,所以陆轻萍不得不把原本计划当作工作室的西厢房让给了他。陆轻萍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清楚,她是不会让卧室兼做工作室的。西藏路那边店铺后半间原本兼着工作室的功能,但是被她改成了修改熨烫衣服的场所,所以最后,陆轻萍把主意打到了家里的倒座房上。
    倒座房长度是五间房的长度,但是宽度不足八十公分,所以她将人把房子隔成三间,宽度不足,长度来凑。靠门的那一间,作为杂物房,放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中间这一间,被陆轻萍改成了藏书之处。冷家作为书香之家,因为败落了,钱没有了,不过藏书还是很多的,不过没有珍本,都是市面上比较常见的书籍。若说有什么不同,就是很多书上面都被冷清秋的父亲细细批注过了,还是很有纪念意义的。
    当初住处狭窄的时候,这些书全都被冷太太收到樟木箱子里,两个箱子并排放置,上面铺上被褥,就能当床板使。如今有了书房,这些书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当这些书被摆在陆轻萍特别定制的书架上时,宋世卿看中了此处,又将这间当成了他的书房。最里面的一间,被陆轻萍改成了她的工作室。因为倒座房的房间有长度,没宽度的缘故,所以这里面的家俱都是特制的,不是折叠的,就是抽拉的,要不就是转折的,……反正是最大限量的利用有限的空间。
    冷太太听了陆轻萍将阿娣安排到倒座房去住,想想,如果不在陆轻萍的房间里住的话,也只有这么个地方能动脑筋了,因此点点头说:“反正只是晚上睡觉的地方,凑合一下还是可以的,白天她还是在这边,所以你的办法倒是可行,就按照你说的去做吧。”
    陆轻萍和冷太太商量定了,就将韩观久喊来,让他到倒座房量尺寸,钉个窄点的竹排出来,好让阿娣晚上睡觉的时候铺在身下。然后又带着梁嫂和阿娣,打开杂物门,将里面的旧五斗橱拿出来,抬到陆轻萍的工作室去。
    在梁嫂和阿娣擦洗五斗橱的时候,陆轻萍回到上房,冷太太早已经找出一套半旧但是洗干净的铺盖出来。阿娣搬走铺盖的时候,陆轻萍叫住了她,回房拿出一条羊毛毡子出来,给了阿娣,让她铺在褥子底下。
    忙完了,陆轻萍坐在屋里和冷太太闲话,听见屋外冷清秋大声埋怨韩妈,“……都是你说的,说什么人家明天才搬过来,现在让人看见了吧,都怨你,丢死人了!……”
    事涉冷清秋,冷太太忙起身出去看看是什么情况,陆轻萍跟在冷太太的身后一起出了屋。走出房门,就见冷清秋和韩妈一前一后从东边的廊下走来,一面走冷清秋一面埋怨韩妈,韩妈缩手缩脚的跟在冷清秋身后,挨着埋怨,勉强为自己辩解道:“大家是街坊,又住在隔壁,不过是看看也没什么的,不打紧。”
    “这是怎么了?”冷太太不明所以,听了冷清秋和韩妈没头没尾的几句话,忍不住问道:“什么丢人,什么不打紧的?你们俩叽叽咕咕的在说什么呢?这是怎么一回事?”
    冷清秋神色懊恼的说道:“嗨,别提了,我看人家隔壁的院子里的百合长得好看,韩妈也说好看,原本我们想着人还没搬过来,所以刚才我们就忍不住过去看了看,谁知道偏被人家撞见了,好不尴尬,简直羞死我了。”
    看到冷清秋不好意思的模样,冷太太笑着安慰道:“只是去看一下,倒不要紧。”想起冷清秋和韩妈是从后院走过来的,那么两人刚才应该是从墙豁口那里进出,冷太太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可是这墙倒了,我们这里很是不方便,应该早些补起来才是。听那个房屋中介王得胜说,这个金少爷,只是在这里组织一个什么诗社,并不带家眷住,这样的话,我们这边格外不方便了。”所以这墙还是早些补起来好。毕竟除了宋世卿之外,家里都是女的,何况,宋世卿白天并不怎么呆在家里。
    韩妈正担心冷太太会怪罪她鼓动冷清秋跑到隔壁去,见冷太太正忙着和冷清秋说话,觑了个空,溜掉了。看着韩妈跑掉的身影,陆轻萍不由得冷哼一声。作为佣人,虽然都是雇佣来的,而且韩妈在冷家做的时间比梁嫂要长久,但是照着梁嫂可差远了。因为作珍珠,是按照量来计酬的,所以在这个上,倒是看不出韩妈和梁嫂有多大区别。这个不提,但是在家务活上,十个韩妈也比不上梁嫂。
    给两人一样的白菜,韩妈只会去炒,去煮,绝想不到去做开水白菜。烹饪天赋不如人,倒也没什么,但是主观能动性差梁嫂可不是一点半点。腌制咸菜,韩妈得由冷太太发话才去做,而梁嫂却会想到前头,不等你这边说,她已经做好了。
    一样是做豆腐,韩妈就只会把豆腐做出来,她不会去管主家会不会吃絮烦了,吃得了吃不了的问题,反正是坏了,还是馊了,都是主家的事,损失又不由她来承担。但是梁嫂会想着揭豆皮,炸豆腐泡,晒豆干,作素鸡,做千张,……不仅给主家换口味,而且还能延长保存期限。
    只是韩妈在冷家呆了十多年,跟冷太太的情分非比寻常,而且她在冷太太跟前也擅长讨好卖乖,面子功夫做的不错,所以冷太太看不到她的缺点,对她很是信任。梁嫂知道自己是新来的,比不得韩妈和主家的情分,所以遇事都让着韩妈三分,以至于功劳被韩妈抢去不少。对此,陆轻萍虽然心知肚明,却不好在冷太太面前直言韩妈的不是,因为就算她说了,不管冷太太信还是不信,反正她是绝不会辞掉韩妈的,所以她也不做这个“恶人”,只能在薪水方面补贴梁嫂一二。
    韩妈就这么走脱了,因为事涉冷清秋,冷太太不会继续追究,但是陆轻萍不想让韩妈就这么逃脱过去,因此一面往屋里走,一面说道:“清秋,你既然去人家看花,从正门走不过绕了一点路,光明正大的去,就算遇上他们家的人也不怕,做什么非要从后面墙倒的地方过去,偷偷摸摸的?”也太鬼祟了。
    “还不是韩妈,要不是她提议从后面墙那边过去,我也不会不走正门。”冷清秋想到自己被金燕西抓到的时候,他说的那句“大门在那边”,当时她羞得满脸通红,尴尬的简直恨不得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恨恨的说道:“那个金少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和韩妈回来的时候,他看到我们走墙豁口,还在背后促狭的说,让我们慢慢的,仔细别摔着,真是一点口德都没有!”
    一语未了,只见韩妈从外面提着两个大红提盒进来,将大红提盒盖子掀开,一边是蒸的红白桂花糕和油酥和合饼,一边是几瓶酒和南货店里的点心。韩妈一面把东西展示给冷太太看,一面说:“太太,这是隔壁听差送过来的,说是金少爷说,听说太太是南面人,家乡有这个规矩,所以按照太太家那边的规矩送来一点东西,还特意交代,不要退回去。”
    冷太太看着大红提盒满满的三层糕点,说道:“是的!我们家乡有这个规矩,搬到什么地方,就要送些东西到左邻右舍去,那意思说,甜甜人家的嘴,以后大家好和和气气的相处。当初我们搬到这里的时候,也曾给左邻右舍送过,但是也没这么个送法呀,顶多送一碟子糕,一碟子点心,或者几个粽子的。哪里有送这些东西的?”这也太丰厚了。
    “哼!”冷清秋语带不满的说:“他这分明是瞧不起我们!以为自己了不起,家里有钱,所以到我们这里炫耀,可怜起我们来了,把东西给它退回去!”知道你家有钱,但是也不用这么到我家显摆来吧!
    陆轻萍也对金燕西暴发户一般的手笔而震惊,哪有这样送礼的?难怪冷太太纳闷,冷清秋生气!她轻叹了一口气,正要说什么,宋世卿从外面走进来了,看到摆到桌案上的酒以及地上的两个大红提盒,纳闷的问道:“哟,这是哪里来的礼物?”这么丰厚?
    “舅老爷,”韩妈喊了一声宋世卿,将连同提盒送过来的片子递了过去,答道:“这是隔壁人家送过来的。”
    宋世卿接了过来,捡了一张椅子坐下,看着手里的片子,不觉失声道:“果然是他!”
    冷太太听了,不解的问道:“怎么,二弟你认识他吗?”她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二弟结识了总理家的公子?
    宋世卿叹道:“我要是认识这人就好了!”若是能够结识这么一位“贵人”,他哪里还会窝在毒品禁卖所这么一个清水冷衙门里,而且这么多年不展其才!
    “那你看到人家的片子,为什么惊讶起来?”冷太太心道,就说嘛,以自家二弟这个性子,要是认识总理家的公子早就嚷嚷开了,她又怎么会不知道?
    宋世卿将头上的帽子摘下来,说道:“我先前遇到王得胜,听他说,说我们家隔壁住的是金总理的儿子,我当时还不相信。”点着手里的片子,“你看看这上面的名字,金华,号燕西,正合了金家鸟字辈分,所以不会错了,不是金总理的儿子是谁?”这可是天降贵人呀!“人家拿了片子来,又送这些东西来,这,这面子可不小呀,我们怎样办呢?”
    冷太太听宋世卿这么说,寻思了一下说道:“照咱们家里那面的规矩,这东西是不能不收的。若是不收的话,就是瞧人家不起,不愿和人家作邻居。只是这礼也实在太厚了点,……”可是我们就这么收下的话,不免受之有愧。
    冷清秋忍不住出言反驳:“妈,他送这些东西过来,分明是寒碜我们家,瞧不起我们。这里是上海,又不是老家,哪里还需要讲家里面的规矩,还是把这些礼给他退回去吧!”
    “小孩子家不懂事别瞎说!”宋世卿听了冷清秋的话坐不住了,数落道:“像金少爷这样的人,人家是什么身份,真要是看不上我们,人家根本不需要搭理你。现在送过来这么些东西,到底是大户子弟出身,知道礼数,如今我们做了邻居,我们可不能让人笑话,说我们不知道礼数。收下,收下!”这礼自然要收下,退回去那不是得罪了人家嘛!
    “可是我们也没有别的东西好回赠的。”旋即宋世卿有苦恼起来,“算了,明日啊,我亲自上门去拜谢他吧。”正好结识一下这位总理家的公子。
    虽然这礼,金燕西送的是重了,但是这不过是邻居搬家给左邻右舍的“拜门礼”,并不需要上门拜谢。所以冷太太听宋世卿要亲自上门拜谢,说道:“那倒没这个必要。不过是……”
    宋润卿不等冷太太说完,便道:“大姐,这话不对。说到主持家政,这些事我佩服你。可要说到人情世故,在外交际应酬,我比你有经验。人家拿着总理少爷的身分,又送了我们这些东西,我们白白受下了,连道谢一声都没有,这那成什么话呢?所以是要去的,一定要去的。”这可是个结识总理家的公子的机会,宋世卿平时正是苦于没机会结交那些个“贵人”呢,如今天降良机,他怎么可能放过。
    陆轻萍看着宋世卿的嘴脸,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如果金燕西不是顶着个总理少爷的身份,就算他送的礼比这还重三分,宋世卿认得他是谁呀,才不会过门拜谢。在座的,想必都看出来的,只是有些事心知肚明即可,说出啦就不好看了。
    “我们也没想收他的礼,干嘛要谢他!”陆轻萍正觉得说出来不好看,那边冷清秋就毫不客气的说了出来:“是舅舅你非要去的,不要拉上我和妈妈、表姐我们!”要巴结人,你自己巴结去!
    “小孩子家懂什么,没你的事,你胡乱插什么嘴,边呆着去!”宋世卿自诩大人大量,不和冷清秋一般见识,所以对着冷清秋,挥挥手,说了她两句完事。目前重中之重是金燕西这边,要是能巴结上金燕西,就算被冷清秋说两句,也没什么,宋世卿从身上摸出自己的片子,交给韩妈,说道:“韩妈,你去对那送东西的人说,就说这边舅老爷,明日必当登门拜访,你把我的片子先拿过去。”到底因为冷清秋的话,将“拜谢”改成了“拜访”。
    冷太太见宋世卿如此做派,看了一下眼前的两个红木提盒,叹了一口气,对韩妈说:“韩妈,你把这些拎到厨下去吧。”宋世卿都这么说了,这礼也只能收下了。
    冷清秋见冷太太不站在自己这边,反而听了宋世卿的话,收下了这礼,嚯的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气囊囊的回房去了。陆轻萍看了一下那边已经陷入遐想中的宋世卿一眼,又看了一眼冷太太,什么也没说,心中暗自叹息,也起身回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所谓的“书寓”不过是上海妓院的别称。阿娣其实是唐家正房和外室相斗的“牺牲品”。从感情上来说,密斯脱唐自然要向着她的母亲,但是作为一个受过新式教育的女性,她又同情阿娣,所以才会伸出援手,免于阿娣被再次卖入烟花之地的命运。对阿娣,她也只能做到这样了。不管陆轻萍是怎么考虑的,其实这人她是不得不接收。
    ☆、第39章
    因为金燕西给冷家送的“拜门礼”太过丰厚,让冷太太心中纳罕,在礼物的归置问题上,冷清秋和宋世卿起了争执。冷清秋觉得金燕西看不起人,送这么厚的礼有嘲笑自家的意思,所以主张送回去。
    而宋世卿在得知金燕西的身份后,似乎在眼前看到了一条金光大道,而金燕西则是他通往这条大道的领路人,哪里肯把礼物送回去,做出得罪金燕西的事来,所以坚持要留下礼物,最终冷太太站在宋世卿这边,把东西留下了,气坏了冷清秋。
    陆轻萍对此不置可否,晚上,看到隔壁灯火通明的景象,知道金燕西没有回家。陆轻萍望着明亮的灯光,思绪飘飞,不知怎地想起了在金家久久等候金燕西的白秀珠,她在金家痴痴等待金燕西,为他牵肠挂肚的时候又怎么会想到自己的心上人正在在外面为了追求另外一个女子搜肠刮肚,一掷千金,可怜,可悲,可叹!
    翌日,冷太太、冷清秋和陆轻萍穿戴利落,已经坐在餐桌上准备吃早餐了,宋世卿才穿着一身睡衣过来。冷太太看到他这个样子,皱了皱眉头,说道:“二弟,你今天怎么没换衣服就过来了?难道韩观久没把你今天的衣裳给你准备出来吗?”
    提起衣服,宋世卿就是一肚子气,“大姐,你在家里主持家政,待人也未免太宽和了。韩妈和梁嫂是怎么做事的,我前两天换下来的衣服她们竟然还没给我送回来,弄得我今天想换都没得换!”
    宋世卿收入不高,上海消费高,除了满足自身的花费之外,他还要往老家里寄钱,因此经济一直不宽裕,所以已经七八年没做新衣服了。今天因为不用掏房租,省了一笔,所以才挤出钱来,作了一件长衫,一套西装,还是扯了布,让陆轻萍做的。总共就这两件好衣裳,所以这次宋世卿要去拜访金燕西就想从中挑一件穿,没想到前几日换下来的衣服,韩妈和梁嫂还没有送回来,他拿什么换?所以宋世卿很生气,对冷太太发起火来。
    冷太太瞥了一眼已经坐下吃饭的宋世卿,带着几分不满,慢斯条理的说道:“这是韩妈和梁嫂的不是,回头我说她们,只是二弟你又不是没有其它换洗的衣服,随便拿一件穿不就是了,至于一大早晨就发这么大的火吗?”
    家里现在的事体大多是韩妈和梁嫂在做,但是陆轻萍当初雇佣梁嫂本来是给她店里作粉圆的,这一点,陆轻萍是和冷太太说过的。结果,现在梁嫂除了作粉圆,和韩妈一样,屋里屋外的活计全都得干。陆轻萍的奶茶店粉圆用量多,而且她又是按量付酬,五家店的用量,足够梁嫂一个人做一天。多做多拿,梁嫂却因为帮着韩妈分担家务,耽误了赚钱。
    但是没有梁嫂帮忙分担,若是把家务事全都推给韩妈,哪怕韩妈不做粉圆,她一个人也忙不过来。而本来冷太太多添的韩观久却是“半天闲”,在家务上却帮不上太多的忙。偏韩观久是宋世卿执意要添的,所以哪怕韩妈和梁嫂为了多赚一点钱,心思更多的放在作粉圆上,在家务上不免有些懈怠,像换下来的衣服就不能及时清洗就是她们“懈怠”的表现,冷太太也不好训斥韩妈和梁嫂两个。
    再说,韩妈和梁嫂就算有所懈怠,但是像日常收拾房间,打扫卫生,买菜煮饭这类的事物并不敢耽误,而且完成的质量并没有下降,大面上还是过得去的,所以诸如衣服晚洗两天这样的小事,冷太太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左右大家还都有足够的换洗衣服,而且韩妈和梁嫂两个也知道分寸,只是稍微延迟一下,并不敢耽误太久。
    韩妈已经从韩观久那里知道宋世卿因为衣裳的缘故大发雷霆,端着一盘烙好的鸡蛋饼进来,接着冷太太的话音分辩道:“太太,我们之所以没有及时把舅老爷换下来的衣服洗好,送过去,这是有原因的。舅老爷的那件长衫,前些日子舅老爷在外面应酬,吃酒,回来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弄的,腋下到大襟扯了一个大口子,我们可没这个手艺缝补得看不出痕迹来,所以送到外面找人缝补去了,还没送回来呢。至于舅老爷的那套西装,上衣和裤子我们已经洗出来,并已经熨烫好了,只是里面的马甲和衬衫因为舅老爷多穿了几日,所以还没弄好,本来我想着等一起收拾好再给舅老爷送过去的。”舅老爷之所以穿不上这两套衣服,可不怨我们。
    被冷太太指责,又有韩妈这么一说,宋世卿一早上的怒气没发出来,反而气上加气,他将粥碗一推,手里的筷子一丢,摆着手说道:“罢了,罢了,都是我的错,行了吧。“说完饭也不吃,起身走了。
    “二弟,二弟……”冷太太见宋世卿饭也不吃,担心的在宋世卿的身后喊着,只是宋世卿头也不回,根本不搭理她。冷太太见喊不回宋世卿,转头把目光落到宋世卿座位上只动了几口的早饭,叹了一口气,食欲大减。
    冷清秋夹了一块鸡蛋饼到自己的碗里,不解的说道:“舅舅这一大早折腾什么呀,跟要相亲去似的!”好像没有那两件新衣服,就不能出去见人似的。
    陆轻萍听了冷清秋的话扑哧一笑,低声说道:“不是相亲,不过也差不多了,你忘了,今天他要去隔壁拜会金总理家的那位少爷。”所以要好好打扮一番了。
    新作的两件衣裳因为种种原因不能穿,最终,宋世卿翻箱倒柜,从历年的衣裳里翻出一件比较体面的长衫穿在身上。穿戴好了衣帽,宋世卿就准备去拜访金燕西,但是他觉得就这么两手空空的上门到底不好,因此琢磨着还是要带点礼品过去。
    冷太太看着宋世卿穿戴好了却不出门,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心中纳闷,问道:“你不是说要去拜会金少爷吗?怎么都这会子了还不出门,在屋里转什么磨磨?转得我头都晕了。”
    宋世卿叹道:“人家送了那么厚的礼,我们虽然没什么可回赠的,但是总不好就这么两手空空的登门吧?”那多不好意思。
    “这话说的也是,只是你想置办点什么带过去?” 冷太太拈了一粒蜜饯放在嘴里,问道。
    “唉!我也正发愁呢。“宋世卿抖着手说:”人家贵为总理家的公子,什么稀罕玩意没见识过,我们这贫民小户家的东西哪里拿得出手?而且我这,我这囊中羞涩,就算想买点贵的东西也是有心无力,没那个闲钱呀。”
    宋世卿虽然是哭穷,不过说的是实话。他所在的又是个清水衙门,又穷又小,薪水不高,而且不见上涨,又没有额外的油水,偏上海物价腾贵,而且一直在往上升,所以哪怕他如今不用承担房租,但是每个月依旧剩不下什么钱。
    冷太太也知道这一点,但是让她掏钱出来她是不肯的,她叹了一口气说:“要想让我帮你掏钱那是不能,家里也没什么东西,不过前一阵子轻萍带回来的蜂蜜柚子茶,算是个新鲜东西,外面不常见。轻萍一共买了四瓶回来,一瓶已经喝光了,一瓶才打开,还剩下两瓶,你要是不嫌弃就拿过去吧。”
    宋世卿听了冷太太这么说,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毫不客气的将蜂蜜柚子茶拎走,当作礼物去拜会金燕西去了。他因为初次拜访,不肯由那墙洞过来,绕了一个大弯,特意从落霞里走到定丰里,来到隔壁大门口。
    宋世卿这一去,就是两个多钟头,回来后,犹如白丝上加了一道金黄的颜色一般,非常地好看。西厢房的天井那里摆了一张休闲桌椅,冷太太、陆轻萍和冷清秋正围坐在那里喝茶闲聊。宋世卿从外面进来,拽了一张椅子坐到对面,拍手笑着,得意洋洋的说道:“我的眼力果然不错,金七爷真是一位少年老成的人,和我一说气味非常地相投,印象好的很。”他自觉今日登门拜访,和金燕西相谈甚欢,想必给金燕西留下的印象很是不错。
    陆轻萍一面拿起茶壶帮着宋世卿倒了一杯茶,一面打量宋世卿,宋世卿今天穿的是一件绸的长衫,但是已经是七八年前的老货,而且因为裁缝扣得很了,做的年头久了,身量又有了变化,所以衫袖象笔筒一般,缚在身上,还不如平时穿的棉布长衫体统呢。就这幅模样,哪怕金燕西在看人不看衣衫,恐怕第一印象也好不到哪去,何况宋世卿知道金燕西的身份,说话的时候还不定怎么巴结谄媚呢,所以恐怕事实绝非宋世卿说的那样。
    “舅舅这话好笑,你以前又不认识人家,不过刚刚接触,怎么知道人家老成不老成?老成人要都像他那样,那不就糟糕了。”冷清秋不赞同宋世卿对金燕西下的评判,反驳道。
    “哼,看你说的,你舅舅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对方是什么人,我还会不知道?我和金七爷虽是刚刚接触,但是我们是一见如故。”宋世卿叹道:“认识了这么一个朋友呀,以后我再找事情就不成问题了。”攀上总理家的公子,怎么也能从毒品禁卖所这个冷衙门跳出来了吧?
    冷太太有些奇怪的问道:“二弟,你今天不过刚刚认识人家,怎么上来就成了朋友了?”对于宋世卿朋友的说法,她不是很赞同,因为她觉得如果这样就算朋友的话,那么宋世卿口中的“朋友”未免太廉价了。
    宋世卿一面端起茶杯喝水,一面说:“大姐,这你就不明白了,有的人你认识他一万回也成不了朋友,没准还成了仇人呢,可是有的人呢,你见了一面就会成为永远的朋友!我和金七爷就是这样。”
    听宋世卿在这里大言不惭的说他和金燕西一见如故,成了朋友,陆轻萍只觉得好笑。都是别有所图,连酒肉朋友都算不上,这两个人要是成了朋友的话,那可真是对“朋友“这两个字的亵渎!
    “既然做了朋友,那就得有个章呀,哪有初次上门,就做了这么久的?进了人家就不出来了,也不是什么很有面子的事情。” 别说金燕西会不会拿宋世卿当朋友,宋世卿和金燕西成为朋友,明显是别有目的,冷太太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宋世卿和金燕西成为朋友这话不过是笑话一句,不能当真,但是她不好在陆轻萍和冷清秋面前落宋世卿的面子,所以暗暗拿话点了过去。
    偏宋世卿不自觉,听了冷太太的话,呵呵笑了,用炫耀的口气说道:“我原来是打算坐一会儿就走的,奈何我和金七爷聊的投机,一再相留,无奈之下,我只得多坐了一会儿。”说着,摇头晃脑的说道:“哎呀,不是说了嘛,金七爷租下我们家隔壁是因为成立了一个诗社。他呀,还要跟着学诗呢。我这辈子要是收了这样一个门生,死也能瞑目了。”
    “除了他父亲不说,他大哥是在外交机关,他二哥在盐务机关,他三哥在交通机关,不管是哪个那都是一条好出路。他在哪个机关,我还没有问,大概也总是好地方。七爷也实在和气呀,一点少爷脾气没有,是个往大路上走的青年。”宋世卿掰着手指头数着,心中盘算着,似乎看到了自己光明的前途。
    陆轻萍见宋世卿因为结识了金燕西欢喜的忘乎所以,冷笑道:“舅舅似乎忘了,报纸上说现在金总理已经被停职了,所以就算金燕西是总理的公子又如何?“价值可是大打折扣,你想请他帮你办事,可是难了。
    虽然陆轻萍知道金铨这次是有惊无险,不久之后还会复职,但是宋世卿不知道呀,所以她不介意给高兴的头脑发昏的宋世卿泼上一瓢凉水,让他凉快凉快。
    “切!”宋世卿不屑的看了陆轻萍一眼,语重心长的教导道:“这你就不懂了吧?金总理现在虽然被停职,但是他和总统那可是多年的交情,这次也是为了保总统他才下台的,而且他在政府里还有不少门生故吏,所以说就算金总理下野了,他的影响力还是有的。没看他虽然下野了,但是他的几个孩子依然身居要职,并没有受到影响吗?当然,自然不如他当职的时候大,但是像我们这样的升斗小民,对我们来说,天大的事,对他们来说,不过芥豆大点的小事,稍微抬抬手就能办到了。金总理在不在职,对我们的影响根本不大。再说,就算金总理下野,那人家也不是一般二般的人能攀得上的。”能够和前总理的儿子拉上关系,宋世卿已经心满意足了。
    说话间,韩妈过来,说道:“太太,舅老爷,金家来人了。”身后跟着几名提着食盒的听差,不等冷家人这边做出反应,这几名听差已经自顾进屋,将食盒里的酒菜摆在了餐桌上。冷太太跟着进了去,看着摆在桌的上等鱼翅全席,忍不住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打头的听差忙过来说道:“我家少爷本来是想请宋先生到那边用餐才算恭敬,不过我们是新搬来的,府里现在尽是些粗手粗脚的听差,不会招待,所以才命我把这桌酒席送过来,请宋先生在这边自用。”说完对冷太太拱了拱手,“事情办完,话也传到,恕不能奉陪了,你慢用。”带着人退了出去。
    等人退了出去,宋世卿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饭菜,是一桌上等鱼翅席的。他虽然和冷太太们住在一起,饭桌上肉蛋之类的菜并不少,但是都是些家常菜,像鱼翅席这类的讲究的酒席自家是做不出来的。宋世卿今年虽然在外面也吃过两回酒席,但是一次参与人家丧事,一次又是素酒,还比不上家里的菜饭呢,哪里有这样丰盛。再一看宴席之外,还带着两瓶酒,一瓶是三星白兰地,一瓶是葡萄酒,正合脾胃。一见之下,不免垂涎三尺。
    “哎呀,要说这酒席我可是没少吃,但是像这么丰盛的鱼翅席,我还是第一次呢。这一桌连酒带菜,没个几十块下不来。”宋世卿笑得嘴巴都要咧到脑后跟去了,“这,这金七爷实在是太客气了,虽然是要和我学诗文,但是这拜师酒未免太丰盛了。真是的,真是的,我这边有点受之有愧呀!”说完落座,拿起筷子,迫不及待的吃了起来。
    冷太太本来还纳闷平白无故的金燕西送一桌酒席来做什么,听宋世卿这么说,觉得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因此便道:“既然人家这么恭敬你,二弟,你可要把人家的诗文教好才是,不能让人白拜了一回师。”
    “那是自然,我还准备教好了他的诗文,去见一见他那当总理的父亲呢。”宋世卿大言不惭的说道。就算金燕西什么都不送,冲她这个身份我都会尽心尽力,何况人家出手这么大方,他又怎么敢不尽力!
    “舅舅拿什么去教人家?”冷清秋在一边听了,心中觉得好笑,宋世卿的才华,她还是知道,比起父亲来,差远了。她觉得宋世卿配不上这样的敬重,因此笑道:“请舅舅去教他的诗文,可见这个姓金的也是有眼无珠。”
    “唉,你这叫怎么说话呢?他请我教他就叫有眼无珠,难道请你教就是有眼有珠了?”面对冷清秋的质疑,宋世卿不愿意听了。宋世卿此时高兴得了不得,以为燕西是崇拜他的学问,所以这样地竭力来联络,正在坦然受之的时候,偏自家人在这里泼冷水,让他很是气恼。“这拜师宴都送来了,还能有假呀?这说明人家都认可了我的才学,你才上了几年学,读了几本书,就在这瞧不起我来了?啊?”
    “那既然是舅舅的拜师宴,那留给舅舅自己吃好了。”冷清秋觉得自己说的是实话,宋世卿的学问并不足以为人师,因此听宋世卿这么说,生气了,起身离席,不肯吃了。
    “哎,你瞅瞅,你瞅瞅,这个孩子让你给惯得,这都成什么样了,心高气傲,上了几年洋学堂,连我这个做舅舅的都不放在眼里了,真是不像话!”宋世卿见冷清秋这副态度,越发的生起气来,忍不住向冷太太抱怨道。
    冷太太也知道自己的这个二弟的学问比不过丈夫,但要说教人作诗,如果是旧体诗,还是没什么问题的,毕竟曾经受过这方面的教育,还是能说出个四五六来的。冷太太无奈的笑笑,“她还是个小孩子,口无遮拦,你就别和她计较了。”
    “哼!”宋世卿看了一眼眼前的酒席,说道:“人家金七爷尊我为师,说明人家承认我的才学,我和她计较什么。她不吃,我们吃!”顿了一下,又道:“我今天回来的时候高兴,就没好意思说她。我在金七爷那里,听说她半夜将金七爷送过来的糕点全都丢到墙洞那里了。这事,你还不知道吧?你看你把她给惯得,都学会糟蹋东西了,真是该打!”
    听宋世卿说到冷清秋把金燕西送的糕点丢到墙洞一事,早上宋世卿离开去拜访金燕西的时候,韩妈已经向她报告过了,她也问过冷清秋了,冷清秋本来是想把东西从墙洞那边给退回去的,谁知道人家养了一条大狗,看她半夜过去,叫了起来,她吃了一吓,提盒离手,掉在了地方。听宋世卿提起此事,冷太太尴尬的笑笑,不应声,低头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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