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天涯咫尺间(六)
    有几个跪在最后排的臣子慌忙给我磕头让道,前面的那些尚未发现我,每个人的视线都落在最前排的许相和宁国舅身上。朝中敢在这种场合吵得不可开交的也就他们两人,争的无非是池州的守与弃。
    我听了片刻便皱起眉头,宁国舅将放弃池州的理由圆得冠冕堂皇,说什么以退为进、诱敌深入,然后以三面包抄之势一举歼灭慕容安歌大军。但在我听来,不过是为了他的怯懦找一个借口罢了。
    史清和明轩都曾说过,这次定远叛军集结大军入侵大周,如果池州失守,大周士气将遭到极大打击,慕容安歌必定长驱直入势如破竹。因此池州最后那晚明轩才会一醉方休誓死一战,当他被调回襄城后,史清才会选择留在池州与许遣之死守。
    我冷哼了一声,径直朝两人快步走去。
    许相第一个瞧见我,立时停止争吵,口称“长公主殿下”,朝我行了跪拜的大礼。他身材较胖,行礼行得颇为吃力,却很是恭谨。
    我与朝中大臣一向没有来往,与许相也只有几面之缘并不相熟,但见他谦恭的模样,又想起许遣之为了大周委曲求全的举动,也定然有一份他的教诲在其中,顿时对他生出好感。他虽生得臃肿矮胖,但看在我眼里却很是顺眼。
    相较宁国舅,虽然生就一副宁家的好面庞,身材颀长高大,但我却越看越嫌恶。他见到我时也没有好面色,虽然亦行了大礼,但眼神颇为倨傲。
    也难怪他目中无人,虽然皇嫂已经失势,但宁家在朝廷的羽翼已丰,连襄城外精兵主将都是他们宁家的人。皇兄采取宁国舅的意见,一方面是出于各种利害关系的考虑,另一部分大约也是因为对宁家有所忌惮。
    我见文武百官都安静了下来,清了清嗓子道:“你们一个是丞相,一个是国舅,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内苑如此争吵,不觉得有失体统么。”
    许相慌忙磕了一个头,道:“公主教训的是,微臣方才与国舅略略争论了几句,但一想到遣之此刻正身陷池州,随时可能为国捐躯,说话便失了分寸。
    “微臣昨日探望遣之妻小时,无话可慰,唯有四目相对泪长流。想那池州将士谁没有父母、没有妻室儿女,将心比心,他人的父母和妻小定然也是这般心急如焚、肝肠寸断,倘若此刻放弃池州,任几万将士及无辜百姓困死池州,我等于心何忍,又有何面目面对大周百姓们!请长公主明鉴!万万要劝得陛下收回圣谕。”
    “哼!”宁国舅冷哼了一声,“圣谕昨日已经拟定,如何能收回!许相难道以为陛下的金口玉言是可以随意改动的么!许相口口声声要为大周肝脑涂地,如今却怎生贪生怕死起来?许遣之将军身为池州守将,守住池州本就责无旁贷。如今池州告急,许相不但不究责守将之过,反倒指责起陛下来!”
    许相怒睁双眼,指着宁国舅道:“我几时职责过陛下!”
    “都到此为止!”我怒喝了一声。我虽从不参与朝政,但毕竟是大周唯一的长公主,皇帝陛下唯一在世的妹妹,威仪尚在,一声喝令下两人倒也识趣,不再争吵,只是把头歪到一边,懒得再看对方。
    我放缓声音问道:“究竟发生何事,因何文武百官竟入到内苑来?现下还是早朝的时刻,陛下因何将自己关在福宁殿里?”
    两人转过头来正要回话,一见对方也在准备回话,同时“哼”了一声又转过头去不支声了。我叹了一口气,这些大臣们,平日里之乎者也,开口闭口不离礼仪道德,一旦动起气吵起架来,也与泼妇孩童相差无几。
    他俩僵持不下,而我问的话总要有人来答,气氛很是尴尬。
    这时守在福宁殿门口的护卫长林若已赶过来,朝我跪行两步面色凝重地道:“陛下、皇后娘娘和丽妃都在里面,陛下令我等守在外面,未有召唤不得入内。陛下的脾气……长公主也知道,末将等不敢违令,却也觉得不妥,正想去请公主来,不想公主竟亲自来了。”
    我大吃一惊,听张嬷嬷说,皇嫂精神失常,只要一听说“丽妃”这个名字便会大发雷霆,更何况是亲眼瞧见皇兄和丽妃在一起。
    “除了他们三个,里面都有些什么人?殿门关闭有多久了?”我急急问道。
    “只有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女和陛下的两名贴身太监在里头,已有一个时辰了。”
    我急得直跺脚,提起裙裾便朝大门疾走。
    “公主!公主!”林若顾不上礼节,慌忙起身跟上,急问道,“这殿门乃整块红木所制,外包铁皮,已从里面反锁上,公主想如何进去?”
    “如何进去?”我猛地回头,“你给我狠狠地拍门,让你的手下对着殿门齐声叫‘长公主求见陛下,请陛下开门’。如果叫不开门,就把宫里的御林军调来,砸也要把门砸开了。若我皇兄怪罪下来,我自会帮你们担着。”
    林若因为李超的事,极为听我的话,当下应了一声,与二十几名带刀侍卫交代了几句,便带了侍卫们上前,一边拍门一边大喊。这二十几名带刀侍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此时运起力来,拍门声和喊声真是响彻内苑。
    我还怕皇兄听不见,与许相和宁国舅简短说了几句,让跪在殿前的文武百官也跟着喊。许相不知后宫发生的事,不知我为何会紧张若斯,与几名尚书和侍郎面面相觑。宁国舅自然是知道自己妹妹的情况的,深怕我将此秘密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顿时目光躲闪,方才的冷傲气焰灭了大半。
    来福宁殿的官员本就为了池州的战事急于见到皇兄,此刻听说要他们喊的是“长公主求见陛下”,等于是将责任一概落到我头上,何乐而不为。于是个个抖擞精神,将一句话反反复复喊得山响。
    林若和侍卫们已将掌心拍出血来,大门却仍然纹丝不动。我心头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象一整块阴霾般压着胸口,重得几乎令我透不过气来。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侍卫们的嗓子已经嘶哑,林若更是手掌开裂血流如注。我一挥手让他们停下,后面的文武百官看不到我的手势,仍扯着嗓子在喊。
    “调御林军来!”我对林若大喊,同时咬破手指,以指尖的血在他手背写了一道简短的旨意,“用门口的石狮将门砸开!”
    林若见殿门半天都敲不开,已领会到事态严重。若是陛下和皇后娘娘有事,还有丽妃肚子里的龙种受到半点伤害,我虽然可以担下惊扰圣驾的责任,但护卫失职的大罪他是逃不掉的。
    他惨白着脸点了点头,连声音都发不出,握着拳急急离去。他刚刚转身,身后殿门咿呀一声长吟,竟然自己打开了。喊声霎时间安静,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殿门开启的那条缝隙里。
    我片刻之前还心急火燎地想进去,此刻双脚象是被冰冻在地上一般,甚至连看都不敢往门里看一眼,深怕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情况。
    门缝里颤颤巍巍地钻出一名太监的脑袋,他额前发鬓上的血迹已经凝结成紫黑色,却仍然有新的血迹顺着他两鬓留下。
    出事了!我一瞬间便想到,果然,皇嫂又发了疯,丽妃和肚子里的龙种怕是凶多吉少。
    扑通一声,赶过来的宁国舅跌坐在地上,林若忙伸手去扶,扶了几下却没扶起来,自己倒摇摇晃晃差点站不稳。
    我心里冰凉,猛地揪住那太监的肩膀。那太监立时惨叫起来:“奴才受了伤,求公主放手!”
    我象被针扎了一样抽回手,翻开手掌看时满手是血。
    “陛下……陛下口谕,只请公主一人进去……其余……其余人等候在殿外……”那太监虚弱地道。
    情况已危急如此,我哪管皇兄的什么口谕,朝林若一招手,便要侍卫们与我一同入内。那太监吓得噗通一声给我跪下,我这才发现,他头顶的一片头发连同头皮都已被削去,汩汩冒血。
    “求公主体恤奴才!奴才若是把陛下交代的事儿搞砸了,怕是连具全尸也保不住!都说长公主大慈大悲,求公主您行行好,给奴才留个全尸!”
    我心里不知什么滋味,所谓的“大慈大悲”,也不过能给他留具全尸。但他既然这么说,至少皇兄还活着。
    我转头吩咐林若:“本公主先进去,你即刻去调御林军来,御林军到时本公主若还未出来,你便命其将门砸开。你不要怕,宁国舅和许相都在这里,本公主说的每个字他们都听到,来日追究责任时定能替你作证。”
    因为门缝很窄,我是侧着身子踏进福宁殿的。当我的一只脚还在门槛外,半边身子还留在外面的阳光里,另半边挤进殿门的身子却象是进入了地狱。
    作者有话要说:
    ☆、天涯咫尺间(七)
    殿里狼藉一片,弥漫着一股血腥味。那个开门太监踉踉跄跄地在前头领路,一边哭哭啼啼地道:“都死了,都死了……早知道这样,当初就算去要饭也不会净了身进宫来……”
    他越说越轻,突然软软地倒在地上没了声息。我上前拍了他几下,见他没有反应,便将微微发颤的指尖伸到他鼻前,竟探不到一丝热气,已是死了。
    死亡于我来说并不陌生,但在这样阴冷昏暗的大殿里,身边只有一个死人,耳边阴风阵阵,大殿深处隐隐传来不成调的忽高忽低的女人歌声,这种感觉真如身在地狱里一般。
    我神情恍惚地朝大殿深处走去。在大殿尽头有两条分别向左右延伸的走道,走道连接着几间卧房。歌声自左面飘来,我便循着歌声跨入左边的走道。
    走到尽头的卧房时,眼前豁然一亮。我抬手在额前挡了一挡,等眼睛适应了光亮,我将手放下,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
    “你怎么来了?”
    眼前的皇嫂凤冠凤袍,居然是节日时的盛装打扮。她本就长得艳丽,浓妆艳抹起来更是明媚得让人不敢逼视。
    她见我呆呆地看住她,莞尔一笑,问道:“没见过姐姐这样打扮么?好看吗?”
    我心里一丝丝犯凉,自她进宫后,见到我时总是皮笑肉不笑,哪里有过这样平易近人的笑颜?她此时温柔凝视的焦点却不象是在我身上,如水明眸里带着一层梦幻般的薄雾,倒是象在看我身后的什么地方。
    “妹妹这是怎么了,许久不见竟是不认识姐姐了么?”她边问,边握住我的手臂,脸上现出忧郁的神色。
    她确曾有过一个妹妹,却不是我,而是她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在大周军的铁蹄踏上宁氏封地那一年,死于乱军之中。
    我头皮发毛,目光慢慢下移到她握住我手臂的手上……
    血……全是血。
    一瞬间,仿佛时空错乱,我似乎回到重生前的皇宫,周围都是死尸,一路上的血浸湿了我的绣鞋……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甩开她的手,用尽力气向后疾退。这时另一个喊声几乎和我的吸气声同时响起。
    “你的妹妹是朕杀的,不关平阳的事!”那是皇兄的声音,再没有平日里那种暴躁威逼,如今只有无力和痛楚。
    皇嫂一听到这声音脸色就变了,艳丽的脸庞霎时变得狰狞。她不再理会我,转身朝声音发出的方向一步步走去。她回转身时,宽大的袍袖扬起,我看见她另一只手上赫然提着一柄利剑,剑尖还在滴着血。
    几乎没有任何思索,仅仅是出于本能,我赶在皇嫂之前朝声音发出的方向飞奔过去。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见到皇兄的模样时我依然惊惧得手足冰凉。
    皇兄断了一只手,断手的手肘撑在地上勉强将上身撑起,另一条手臂张开着,象是为了保护什么人而伸出去阻拦皇嫂冲过来。我迅速往他身后扫了一眼,他身后躺着一名女子,脸已被划花,根本看不出本来面目。但此刻待在皇兄身边的妃子,除了丽妃还会有谁。
    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让我看了着实觉得恶心,就在此时皇兄伸过那条完好的手臂将我朝旁边用力一拨,而这时皇嫂的剑也到了,噗的一声扎入皇兄胸口,又倏地拔出。扎入时的声音沉闷得很,仿佛扎入一团败絮,而抽出时,我仿佛地听到剑身在骨头里摩擦的声音。
    房里再没有任何声音。皇嫂的胸膛急剧起伏着,脸上表情在迷茫、悲愤和震惊之间不断变换。皇兄手握住剑身,低着头似在忍受痛苦。地上丽妃的手指动了动,也只是稍稍动了动而已,连□□的声音都发不出。
    我的脑子停止了运作,在皇兄终于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时才回过神来,扑向正在失神的皇嫂夺下了她手中的剑。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我将夺下的剑反转、往前一送,又朝她刺去。
    皇嫂象被定格了一样没有反应,一直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迷茫、震惊、而又悲愤地瞪着皇兄。但我的剑也并未有顺利地刺入她的身体,剑身在半空里一阻,仿佛刺入土墙般再也不能前进一分。
    我回头震惊地看住皇兄,他的动作牵动了伤口更令他剧痛难忍,但他握住我剑身的手却是坚忍沉稳。自他手上渗出滚烫的血,顺着剑身、剑柄流淌到我手上,象是火在灼烧。
    “为什么?”我喃喃地问。
    他痛苦地笑了笑,又摇了摇头,我突然激动起来,提高声音道:“你知不知道,她自进宫那一日起就一直在想怎么杀了你,为她的族人报仇!”
    “我知道。”他的嗓音因脱力而沙哑,声音却平静,“不仅如此,她一直在谋算如何让大周覆灭在我手上。”
    我睁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皇兄。
    “她是这世上我唯一爱过的女人,既然她想这么玩,那么我就陪她这么玩,有何不可?”
    我的心一直沉下去,就为了一个女人,他竟然想要整个大周陪葬。他曾是温润如玉的男子,当他还是翩翩少年的时候,我从未想过他会变成今天这样。
    我颤抖着声音道:“你真的是疯了……”
    “疯了?”他笑了笑,“当我的亲兄弟们为了争夺皇位要来杀我的时候,我就疯了。还有她……”
    他松开握剑的手,就这么鲜血淋漓地指着皇嫂:“当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却让人送来了一纸婚约,她与别人的婚约。”
    他瞧着皇嫂,微微而笑,笑意里满是讥嘲:“那时我为太子,你我一见钟情。你可还记得我对你说,等我,等我登基,必迎你入宫为后。那日你含羞带笑,默然颔首,我便以为那就是承诺。
    “为何要违背誓言?我将争夺皇位的亲兄弟一个个杀死,登基后第二月便举兵攻打宁氏封地。本想将宁家人杀个干净,见到你的刹那却又将那恨意忘了个干干净净。”
    我从未在一个人的眼中看过这样矛盾的眼神,皇嫂看似已完全清醒,仇恨和痛苦深深交织在一起。
    她苦涩地道:“就因为我没守住誓言,你就给我爹爹按了个谋反的罪名,率大周军横扫宁氏封地,逼我那个贪生怕死的兄长负荆请罪?你有没有替我想过?你那时为何不来问问我?我怎知我有个自小就已定下的婚约,我的母亲险些跪死在我面前,叫我如何拒绝?
    “你为什么从不知道为别人想想,为什么不事先问问清楚?只不过因为我不能嫁给你,你就杀了我的父亲和我的族人,让我痛苦一世?”
    皇兄一直静静地听着,听她说完,叹了口气道:“所以你时时刻刻想着报仇,扶植宁氏势力,勾结慕容安歌……”
    他突然皱眉抓住胸口的伤口,痛楚万分:“我原以为,只要对你够好,你总有发泄够了的一天,或许便会对我有一点点垂怜,哪怕一点点也好。直到……直到慕容安歌事发。”
    “我原本发了几天脾气,之后想想就这样算了吧,左右是我对不住你。哪想到竟然查出你日日往我的膳食中偷放让人逐渐丧失心智的慢性药物。你为何不干脆杀了我?反正我早已厌倦这个世界。你为何要用这样的方式,让我以为自己根本就是个荒淫无度的昏君,让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我从未见过皇嫂流泪,此时她的眼泪如同决堤一般,带着绝望和歇斯底里。
    “因为我要自己日日看到,永远都记得,你轩辕望舒是个禽兽!不值得我哪怕一点点的爱!”
    她疯狂地笑、疯狂地哭,忽地扯开衣领将掉出来的归尘珠子一口吞掉:“我早就该吞掉这颗珠子,哪怕化成灰也不要和你在一起……”
    我惊呼了一声,但她动作极快,旁人根本来不及阻止。我惊惧地回头看向皇兄,他面上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生寒。
    归尘珠的药性极快,顷刻间她已没了生息,软软倒下。
    皇兄猛地单手使力在地上一推,将自己往前一送,在她倒地前便用断臂接住她的身体,紧紧圈在怀里,静静地看着她的皮肤迅速变白、变硬。他低头将双唇贴在她冰冷坚硬的额头上,只是轻触了一下,那具没有生命的躯壳便在他手里一片片碎裂、最终化成粉末,散落得到处都是。
    我手里的剑跌在地上,一时间无法相信听到、看到的事实,更不敢看皇兄脸上的表情。我从前恨他,恨他杀了兄弟姐妹,恨他的残暴荒淫,如今却觉得,他只是一个被命运作弄的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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