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我瞧向安歌,方才还一脸惊愕的他此刻已经闭上眼,仿佛已听天由命。李超说此人“狡诈多计”,不知如何“多计”法,倒是要提防一下。
    “凝香,将他点了穴道。”回头瞪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凝香,提高了声音道,“没有听见我的话么?速速点了他穴道,将本公主的轿子抬进来!”
    凝香一个激灵,这次倒是反应飞快,在安歌身上一通猛拍,说了句“公主小心”,飞一般消失在夜色里。
    其实我倒不怕一个安歌,轩辕族人有自小习武的习惯,我亦如此,虽然和凝香相去甚远,但寻常歹徒是不惧的。但这安歌似乎根本不将生死放在心上,果真发起狠来不为玉碎只为瓦全,倒是要防一防他。
    我走进安歌蹲下身,月光下仔细端详。难怪能引起“帝后不和”,倾城之貌倒还好说,难得的是不带一丝脂粉气,面色温和但掩不住眉梢冷傲,这样的人才最是能挑起王公贵族们的征服欲望。
    正在细细端详,安歌忽然睁开眼,双眸里似乎晕染了一层雾气,又或者只是荷花池面飘来的水汽模糊了我的双眼。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却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仿佛神智恍惚了一下,但也是一小会儿而已。
    瞥了一眼他越扬越高的眉梢,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安抚一下,便放柔了声音道:“暂且委屈你一下,口不能言、体不能动的滋味的确不太好受,但想必也要不了太久。”想了一想又道,“我知你心高气傲,但你要知道,于许多人而言,不但不会将‘成为公主面首’一事引以为耻,反倒将其当做飞黄腾达的垫脚石。想我未出阁时,也有不少才子俊杰投怀送抱的,但本公主岂是那般随便之人。”
    我这番话倒不是胡编乱造,上梁不正下梁歪,时下大周国的风气便是如此,有气节的士人不是没有,但或是被迫害,或是负气离朝,阿谀谄媚、无耻小人倒是能青云直上。
    尽管我态度真诚,我仍看到安歌的嘴角轻微地抽了抽,有些不可思议地瞧了我片刻,便又去闭目养神了。
    凝香办事效率一向很高,只是须臾的功夫便带着一众轿夫抬着我的轿子,穿过荷花池的雾气出现在我和安歌面前。
    大周国的轿夫是世袭的,很有职业道德,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否则很难在这个行当混下去。这几个轿夫自小在公主府长大,极是稳当忠心,对眼前这古怪的一幕视而不见,只管跪在地上目不斜视,让我极是放心。
    但当安歌被抬进轿子时,我却有些犯愁。虽说公主的轿子已算宽敞,但与陌生男子肩靠肩坐成一团这种事我还是有些不耻。无奈之下让人将安歌折成一团放在轿内的座椅下,当他脚凳一般踩了上去。好在安歌本就是个戏子,戏子的身体本就柔软,再拿麻绳捆一捆,十足十就是个方方正正的脚蹬,踩上去很是舒服。
    “你委屈一下,只不过片刻的功夫。要说本公主也算是救了你的命,给本公主垫垫脚也不算太过分。”我柔声安抚道,虽然心知肚明这安抚也只是尽尽人事而已,被人当脚凳这种事也就是那些阿谀谄媚之徒能安然受之,甚至以之为荣。
    轿子很快到宫门口,我隔着轿帘看不到外面,却能感觉到轿子停了下来。隐隐听到凝香在跟门卫交涉,通常只要出示我的金牌就能迅速通过,但这次过了许久都不见起轿。
    又过了片刻,听到一阵整齐迅捷的脚步声将轿子包围,其中一个人的脚步声稍稍缓些,似是向轿子近前走来,紧接着是凝香的高叫:“你好大的胆子!胆敢冲撞公主……”
    声音戛然而止,显然是凝香被人挟制住要害。凝香再厉害,也不绝敢在皇宫闹事,那是叛逆的罪名。
    要查轿?我吃了一惊,这可是破天荒第一遭。
    大约是因为杀了太多同胞兄弟姐妹,皇兄心中或许总也有那么一点点愧疚,对我很是溺爱有加,虽然这种溺爱在为我赐婚这件事上没起一点作用,但对别的事却很是纵容我。不要说小小一个宫门守卫,就算是军机大臣对我也是能让则让。
    “末将宫门守卫许遣之拜见公主,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许遣之?没印象,当真是个“末”将了。这样一个“末将”居然敢拦我的轿,他的胆子是什么做的?
    “免礼。”我很大方地道。
    “谢公主恩。末将拦公主轿死罪,但今日宫内有变,皇上下令紧闭宫门缉拿刺客……”
    “行了行了。”我打断他的话,“不就是我皇兄和一个戏子急上了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有何事,快快说来。”
    许遣之大约一时间跟不上我这个大周长公主的豪迈节奏,顿了片刻才道:“末将见公主轿夫脚步沉重,轿内不象只有公主一人。末将怕是那……那歹徒劫持公主以便逃出宫去,公主可否拉开轿帘让末将查看轿内情况?”
    大周朝律法云,不得随意窥视公主王子面貌。我的轿帘除了一道布帘外还有一道纱帘,方便我查看轿外的情形,外边的人却看不清楚里面,但若是走近还是看得清楚的。这个许遣之的建议其实很合理,我拉开轿链时可以别转头去,这样他既看不到我的脸,也能将轿内的情况看得清楚。
    “末将职责所在,请公主先行赎罪。若是公主果真被人挟制,末将不得已只好惊扰公主了。”
    这个许遣之,若是被明轩看到这一幕定要夸此人心细果敢,但此时他只让我头疼。
    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我心一横,冷声喝道:“许遣之!本公主轿内果然藏着一人,本公主乐意,你也敢管么!”
    轿外一片死寂,此时许遣之与其亲兵大概已经不是仅仅跟不上本公主的豪迈节奏,而是彻彻底底地被吓到了。
    只听许遣之低喝一声:“退下。”亲兵们的脚步声立时向后散去,比来时的速度更快,其中似乎还有我的轿夫。
    待闲杂人等退了个干净,待许遣之用极低的声音急急道:“那歹徒善以颜色惑人,公主莫要上当。末将职责所在,这就要得罪了。”
    我哭笑不得,这许遣之油盐不进,难道真让他冲进来?倒不是怕他,事已至此,大不了鱼死网破闹到皇兄那里将安歌要过来,自有一帮谄媚之辈替皇族掩饰丑闻。
    但让许遣之看到“脚凳”怎么解释?难道说:此乃本公主新纳面首,本公主有捆绑虐待的嗜好?
    许遣之已拔刀,情况紧急,逼得我速做决策。
    我猛地一拍座椅,脚也在“脚凳”上狠狠一踩,弄出很大声响,就在许遣之冲进来之前,我跨出了轿子。
    这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将领,因为镇守宫门的特殊职责,守卫队长无不是百里挑一的俊才,也是世袭,保证绝对忠诚于皇族。
    见长公主突然从天而降,许遣之大惊失色,刚刚直起来的身子瞬间又跪下,就以跪行的姿势向后退了十数步,连声道:“末将死罪!”
    远处的亲兵虽听不清这边的声音,但看情形也知道本公主动了真怒,再加上那条“不得窥视”的律法,霎时间跪倒了一片,只除了凝香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此刻的我扮演的是比之上辈子更甚的被激怒的刁蛮的骄横的大周国长公主,什么矜持、什么宽容,全与我无关,只管将难听的话骂出来。
    “好个许遣之,本公主三番五次忍让与你,你因何不识好歹,视大周律法不顾屡屡刁难本公主!便是告诉你此轿内坐着的就是那个戏子又如何?本公主喜欢将他带回去又如何?就算皇兄不乐意那也是轩辕氏的家事,我日后自会与皇兄说明,几时轮到你一个门卫来管?莫非你听闻那戏子面貌倾城,便动了心思?好得很!那就请许将军入轿看个清楚,倘若钟意,本公主定然差人将他送到府上,如何?!”
    这一番话骂得我自己背后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这纯粹是赌博,赌这个许遣之如同大多数的老牌世袭军官一样,只忠于轩辕氏族而不是大周律法。数百年来忠于律法而不忠于轩辕氏族的世袭军官只有一人例外,就是明轩。叛逆如定远侯慕容家、平南侯史家、此前被诛九族的忠武侯项家都还算不上是老牌世袭。
    如果他效忠的是轩辕氏族,那么查轿的事就到此为止,虽然我一转身他就会亲自急报皇兄,但只要我带着安歌出了这扇宫门,其他的事就好办得多。若是他效忠的是大周律法,那么接下来的情形就是,安歌被俘,我被暂时限制行动直到皇兄下诏,不但安歌必死无疑,我也会名誉扫地。
    作者有话要说:
    ☆、不识故人面(五)
    再看许遣之,大汗淋漓如同水里捞上来的一样,虽然此时已夜色已深,但仍可看到他脸上仿佛挂上暗夜彩虹般换了数种颜色。
    忽然咚的一声,许遣之几乎一头撞在地上,诚惶诚恐地道:“公主息怒,末将不敢。末将一介粗人,不知何处冒犯了公主,致使公主震怒,死罪死罪。末将惶恐,公主方才训斥一句都未听清楚,斗胆请公主再训斥一遍,末将聆听也好回家反省。”
    他这般举动倒让我吓了一跳,本以为就算他打算效忠皇族,被我骂得狗血喷头后也会吃不消,该立时抱头鼠窜才是。哪想到他这般厚面皮,这般“会做人”,认错之后居然还不忘表决心让我放心。
    我稍稍平定气息,抬手一指道:“滚!”
    这一吼声音虽大气势却远不如方才,这是故意吼给其他人听的,好让他顺势下台。他刚才那句“请公主再训斥一遍”便是这个意思,如发生万一,在场亲兵都能为他证明,确实是因为公主震怒之下干扰许将军公务,二并非许将军渎职。此人心思确是缜密,难怪能瞧出轿子里的倪端。
    起轿的那一刻,轿帘外有人轻声说:“公主千万小心。”分明是许遣之的声音,但比之方才的诚惶诚恐,此时他的声音非常平静。
    我没有应声,在轿内怔了片刻,嗤然一笑。这许遣之也在演戏,原来皇宫内外,人人都在演戏,不演戏的大概也只有凝香、二丫还有家宝了。其实演不演又如何?生死簿上轻轻一划,大家不都一样灰飞烟灭?
    我打了个冷战,双手紧紧抱住肩膀。不不,家宝不会的。就算大周灭亡,就算我们都不得好死,家宝也不能死。那是我的执念,我唯一的希望,只要家宝好好活着,我才能真正地安息。
    轿子没回将军府,一离开皇宫守卫的视线,我便让轿子向城西行。轿夫们只知道服从,凝香就不一样了,虽然不敢多问,却反反复复地暗示我她的疑虑。
    “公主,现下可是好晚了呢。”
    “公主,二丫回去有一会儿了吧。”
    “公主,将军他……”
    我一直没理,但听她语气越来越焦虑,便从鼻子里哼哼道:“本公主要金屋藏娇,难道还藏到将军府去?”
    轿外一阵巨咳,显然,凝香被呛到了。
    公主府就在城西,建成于我成人礼的当天,是皇奶奶给我的礼物。但实际上,出阁前的大半时间皇兄仍让我住在宫里,以示对我的“疼爱”。
    轿子没从正门走,而是进了侧面的小门。史清曾开玩笑说,大户人家的侧门就是给人做坏事而开的。想起史清,我的心绪又有些烦乱。我与他的关系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就只“清”这一个字,如今也被政事搅的浑浊不清了。
    遣走轿夫和一班随从、家仆后,我让凝香给安歌松了绑,解开穴道。这人的心理不是一般的强大,脸上丝毫没有颓丧、或者愤怒、或者惊恐的神色,此时正靠在墙边揉捏已经麻木的腿。
    “能自己走吗?”我问。
    他抬头看我,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凝香,将我梳妆台上那个红木盒子拿来。还有他这身衣服太显眼,给他取件家奴的衣裳来。”
    凝香睁大眼睛瞪着我,眨了眨眼却没立即动身去取。
    “又怎么了?”我微微皱眉。
    她吞吞吐吐地道:“原来……公主喜欢这个调调……”
    调调?什么调调?我愣了片刻便恍然大悟,倒吸了一口气,翻着白眼呵斥道:“再要胡言乱语就掌嘴了!”
    凝香一个激灵,飞也似得消失在影壁后,须臾又飞也似得从影壁后冲出来,手里已多了一只小巧精致的红木珠宝盒和一套粗布青衫。
    安歌接过家奴衣裤却没立刻换上,而凝香也没动,盯住安歌的眼神真是……
    “凝香!”我拿脚趾头都能猜到到这丫头此刻的想法,“转过身去,让他换上!”
    本以为安歌换上这身粗布衣裳便不会如先前一般引人注目,但等他那声“行了”在身后响起,我与凝香同时转过身去时,我恍惚了片刻,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用看也知道凝香的眼珠子一定又快掉地上了。
    换上布衣的安歌显得更加沉默,容貌依旧绝美,面色更加苍白,与一身粗糙旧衫相比,这副容貌精致、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看着他稍显疲惫却异常平静的神态,我心里竟生出隐隐的疼痛来。
    这个人,一定经历过许多许多。
    “现在又如何?”他问得随意,仿佛自家性命并非掌握在别人手里。
    “去普济塔院。”我说。
    “普济塔院?”凝香终于回过神,惊呼了一声,“公主,金屋藏娇也不能藏到尼姑庵去啊。”
    我又翻了个白眼,一口气差点没顺过来。这个丫头是不是跟二丫交往久了,也有了二丫那样二的趋势?
    再看安歌,仍旧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瞧着我不说话。
    这个戏子,真的很不寻常,我甚至开始怀疑他究竟是不是一个普通的戏子。
    但时间已经不允许我再去研究他是怎样一个人。我不知他与皇兄、皇嫂之间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皇兄只是一时狂暴下令将其逐杀,还是说执念已起,此时正在寝宫焦躁不安地等着李超的回复。许遣之看来是个聪明人,且忠于皇族,应该不会把事情闹大,试图拖延时间等皇兄冷静下来大事化小倒不失为一种可能。
    但无论如何,安歌要尽快离开,我也要尽快回将军府。
    我自红木盒子里取出一枚小小的玉佩,这是一块很材质很差的小石头做成的玉佩,在京城的夜市上以十个铜钱的贱价就能买到。它甚至称不上是玉,只是块带点绿色的石头罢了。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劣质的小东西,我却一直珍藏了六年,上面本就刻得很浅的一个“齐”字已几乎看不清。
    我将这块玉佩放在手心紧紧捏了捏,交给凝香道:“将安歌送到普济塔院,拿这块玉佩去见了尘师太,请她帮忙安排安歌出城。”
    “普济哪里有个叫了尘的?”凝香嘴快,想什么就问了出来。
    自政变后我一直处在消沉的状态,乖乖待在皇宫或者公主府里几乎足不出户,但每月月中必定和凝香去普济塔院烧香拜佛,因而塔院里众多尼姑师太的法号她早就熟记在心。
    “放肆。不得直呼师太法号。你只管将这个玉佩交给主持,说明来意就是了。”
    凝香吐了吐舌头,又问道:“那公主呢?”
    “我自然要赶回将军府。”
    我将手指按在眉心,今晚这一闹,给我带来的麻烦不大不小,但一定会让我心烦。只怕许多人会自以为我的特殊“爱好”已证据确凿,其中的一些人会想尽办法来讨好我、给我“送礼”,皇兄□□六年,已经没有人敢上折子怒斥皇族的不德,而民间,不出几日,私下里的谩骂、嘲笑、讽刺一定会传开了吧。
    这些,我早已习惯,即便我足不出户,即便我从来没有伤害过无辜,仇恨轩辕皇族的人还不是一样想将我诛杀。
    但明轩会如何呢?我此举无疑是在项善音死后又给了他一耳光,他与轩辕家的仇恨应该是更深了吧。这与我的计划简直背道而驰,我其实大可不管安歌,他虽有倾国倾城之貌,我却还不至于垂涎。只是不知为何,见到他的那一刻竟动了恻隐之心,觉得无论多大代价都要将他救下。
    我再一次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蹙眉思索半天,究竟是想不出来。
    时间紧迫,容不得我多想。我摇了摇头,自行向轿子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不识故人面(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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