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陇州的传言似乎没进到宋邺耳朵里,他笑着拍了拍宋瑜的手,又朝身后宋琛睇去一眼,“大好了,难为你二人时常记得来看我。”顿了顿似乎想到何事,又往门口看去,“怎的不见你大兄?”
自打他搬到别院来,便鲜少见到宋珏探望,上回他病重晕厥,宋珏都没能过来一次。到底是他大儿子,素来行事稳重孝顺,从未有如此反常的时候,宋邺免不了起疑。
这几日宋瑜对大兄的行踪掌握不定,不知他在忙些什么,整日见不得人影。不想让耶耶担心,她才临时编了个谎言:“大兄近来去外行商了,短期内没法回来。耶耶不必担心,他在外头不会出事的。”
闻言宋邺这才放心下来,与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便精神不济。宋瑜担心累坏了他,不敢过多逗留,拉着宋琛从屋里离开。
他们一并行在廊庑下,宋琛难得心事重重的模样,罕见地没有耍贫嘴。
加上宋瑜也怏怏不乐,两人一路沉默,廊下有人朝他们走来,近了才看清正是陈管事。他朝宋瑜微微抱拳,“园主请女郎前往堂屋一趟。”
不待宋瑜回答,宋琛已经侧身挡在她跟前,横眉冷目:“去做什么,他还嫌将我阿姐害得不够吗?”
管事天生一副笑模样,面对他的刁难也不生气,“只是说两句话罢了,不会为难女郎。”
宋琛双手环抱替阿姐回答,“不去。”
他是个极其护短的人,亲眼目睹了两回宋瑜被霍川欺负,从此便对那人一点好感也无。阿耶在他府上治病实乃逼不得已,如若不然他定不会让宋瑜踏入这里一步。城里的流言蜚语他都听了,有人在他跟前说宋瑜闲话,被他二话不说揍了回去,从此再没人敢道一句是非。
宋琛态度坚定,竖在宋瑜跟前端是不肯退让半步,让陈管事很为难。
到底他帮过自己,宋瑜想着是要道一声谢,便扯了扯前头阿弟衣缘,同他打商量,“不如你同我一起?”
宋琛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你脑壳坏了,那人有什么好见的?”
宋瑜没办法,只有贴着他耳畔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并说此事多亏霍川帮忙,她才能全身而退。听罢宋琛颜色果然缓和了些,只不过态度仍然坚决:“若是他再对你动手动脚,我可不会再客气。”
话虽是对这宋瑜说的,但眼睛一直盯着陈管事,陈管事讪讪,为他们引路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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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川才治罢眼睛,眼前覆了一层白纱布,就在偏厅候着他们。
白瓷灯下他的五官略显柔和了些,大抵是纱布掩盖了凌厉的眉眼,看起来竟不如平常那样咄咄逼人。他懒怠地半躺在弥勒榻上,侧脸精致无暇,面前摆着各种各样的香料,他正逐个试味。
听闻脚步声便停下动作,向来人方向侧了侧头,不甚满意地蹙眉:“我只请了宋瑜一人。”
宋琛早看他不顺眼,模样嚣张地杵在跟前,仰头睥睨着他,“若是你又欺负我阿姐怎么办,我岂会让你如意?”说罢反应过来对方根本看不见,遂撒气般往一旁绣墩狠狠坐下,“你们谈,不必在意我。”
说的轻巧,他这么个大活人就在旁边,谁能忽略?
宋瑜站在离他两步开外,一句话在喉咙里千回百转,“家父连日叨扰贵府,心中过意不去。另外上回的事多谢园主相助,只希望您不要将此事告知阿耶,以免他忧思过度,身体承受不住。”
霍川将面前香料一推,仆从为几人各倒了一杯茶,他模棱两可道:“三妹若真过意不去,不如替我做一件事。”
宋瑜那番话实属客气,没想到他自然而然地就当真了,登时愕住,“何事?”
霍川并不多言,“日后你便知道了。”
如此便是已然定下,宋瑜连反驳的机会也无,硬生生落进了他设的圈套,抿唇不大痛快。
谁知道他叫宋瑜来就是为了这事,让人想借题发挥也没机会。霍川眼睛才上过药,目下很有些困倦,招呼陈管事送客。
宋瑜知道从屋里出来都有些惘惘,总觉得有不大好的预感,她是不是答应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回头看一眼身后,神色复杂地同宋琛一道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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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府门口停着另外两辆车辇,才回到府上宋瑜便直觉不大对劲,府中上下安静得厉害。
她原本打算回重山院,但见正堂似乎不大平静,便与宋琛相携前往。尚未走近便听龚夫人隐忍怒意的声音:“谢家可是想明白了?”
不知里面人说了什么,她才迈入门槛便见龚夫人恨恨一颔首,“好、好,真个教我刮目相看!从此以往两家便再无来往,来人,送客!”
正堂里坐着的正是谢家主母,她见过几回,弯唇正欲对人报以笑意,便被龚夫人冷声喝住:“三妹,过来!”
宋瑜不明所以地走到跟前,只见谢主母目露惭愧地看向她,被一旁丫鬟请出门外。
与她一块来的还有十几抬赔礼,龚夫人看见便来气,全命人送了回去。坐在八仙椅上久久不能言语,扶着胸口震怒不止,宋瑜在一旁看得焦急,一壁为她顺气一壁追问:“究竟发生了何事,阿母你倒是说一声!”
龚夫人紧握着她的手,不由分手地将她揽到怀中,连日来的打击终究再也扛不住,埋在她颈窝恸哭出声:“我苦命的三妹……”
宋瑜吓坏了,手忙脚乱地安抚龚夫人,“阿母你别哭,究竟出了何事你倒是说呀……”
她一哭宋瑜不多时也红了眼眶,两人登时抱做一团。宋瑜两眼泪汪汪地觑着宋琛,把他看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耐心全无抓着一个丫鬟便问:“方才谢家的人来做什么?”
那丫鬟被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吓住,战战兢兢地口述:“是、是来退亲的……”
宋瑜一颗泪珠挂在睫毛上将落未落,似乎没能听明白这句话,偏头泪眼朦胧,傻乎乎地问:“是跟我退亲吗?”
丫鬟艰难地颔首,“是谢家亲口提出来的……”
话未说完便被宋琛厉声打断,“胡言乱语,谢昌怎么可能舍得退亲!”
丫鬟委屈地垂下头,不情不愿地接了句“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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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夫人心情渐次平定,拿绢帕拭了拭眼角泪水,将方才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谢家当真是来退亲的,并且态度端是坚决,宁愿担上不仁不义的骂名也执意如此。龚夫人问了缘由,她也只说两家不合适,连个正经由头都没给出,难怪龚夫人如此气愤。
宋瑜听后不知作何感想,她怔怔地盯着一处出神,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却并不多难过。
龚夫人心疼她,让她回房休息,“我三妹这样好,日后求亲的人多的是,何必在乎他一家。”
宋瑜颔首,听话地回了重山院,一路上宋琛都跟着她:“我不信姐夫是这样的人。”
他似乎比宋瑜受的打击还大,说罢便踅身跑开了,没几步就不见了踪影。
宋瑜没心思留意他,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脚步虚浮地走回正室。薄罗澹衫都担心她,但见她除了不说话,似乎一切都正常,闷头将自己盖在被褥中,一觉睡到傍晚。
醒来后外头一片霞光,照得室内金黄昏昧,她胸口堵得发慌,说不上是何滋味。
她确实对谢昌没有男女之情,可这些日子里却是生出不少好感。他不是喜欢自己的吗,为何说退亲就退亲了?是不是知道她跟霍川有染,所以才嫌弃她了?
她自己胡思乱想一通,摸了摸眼睛并无泪水,只觉得干涩。看一眼窗牖外云蒸霞蔚,外头是丫鬟小心翼翼说话声,她自个儿船上鞋履走下床榻,揉了揉眼睛迷迷瞪瞪地走出外边。
澹衫正在摆弄晚饭,尚在苦恼如何叫醒她,偏头一惊,“姑娘醒了,是否饿了?您中午便没吃饭,婢子特意让厨房多做了几样可口的菜,您看合不合心意?”
桌上摆的泰半都是宋瑜爱吃的,她此刻正觉得口中寡淡,松子鱼金黄酥脆,外面浇了一层浓稠汤汁,看得人食指大动。薄罗拿巾栉给她擦拭了双手,她举箸还没来得及送入口中,门口便蓦地闯进来一人。
宋琛火急火燎地走到她跟前,拽着她便往外走:“你跟我来!”
宋瑜一筷子鱼肉掉在桌上,心疼得不得了。她踉踉跄跄跟上宋琛步伐,后头是薄罗澹衫着急地追赶,“郎君要带姑娘去哪?”
宋琛这人,说风就是雨的,毫不客气地扭头对后头几人道:“别跟来!”
几人追也不不是,留也不是,立在门外左右为难,直到两人消失在游廊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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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瑜被他拽的手腕子生疼,估计已经红了一圈儿,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得。
看方向是去要去后门,可这时候去后门做什么?他半天跑的不见踪影,便是为了此事?
眼瞅着后门就在跟前,宋琛总算放慢了脚步,松开她的手示意前方:“你有什么疑惑,一并问了吧。”
宋瑜莫名其妙地睃向他,“外面有谁?”
然而他却不肯多言,只守在不远处一动不动,打定主意要让宋瑜过去,葫芦里不知卖的什么药。
宋瑜拗不过他,一步步谨慎地走往后门。木门年久失修,两侧是半人高的草丛,她推开虚掩的门,看清外面立着的人后赫然愣住。
谢昌就立在几步开外,不知在这儿站了多久。他身后是一道小河沟,岸上栽种几株青翠绿柳,柳枝垂在水中漾起涟漪,他一袭月白色的袍子更衬得人如碧树,面如冠玉,就这么静静地凝望着宋瑜。
几日不见他形容疲惫憔悴,眼底一片浅淡青黑,他朝宋瑜轻道了声:“三娘。”
话语透着浓重的哀痛与不甘,却又只能化作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叹。见到他这模样,宋瑜心中再多的怨气陡然烟消云散,不知缘何竟对他心疼起来。
宋瑜没走上前,只站在门外与他对话:“谢郎君不是才同我退亲,目下又为何要寻来?”
两 人之间好似隔了一条无法跨越的沟壑,她不上前,他只能放低姿态迁就。退亲何曾是他的意思,自打父母从花圃回来后便忽然转换态度,权衡过后执意要与宋家退 婚。不知霍川同两人说了什么,但大致内容可以想见,无论他如何反抗都毫无作用,能挽救谢家的唯有这一条出路,却是霍川给的。
宋瑜同他退亲了,再也不是他的……或许不出多久她便要嫁给别人,思及此便满心悲痛,这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姑娘,最后却只能拱手让人。
谢昌垂眸轻笑,这才发现他左脸颊有个浅浅的酒窝,“我怕有些话目下不说,日后便再无机会了。”
宋瑜盯着他看得发怔,“你说。”
没想谢昌忽然抬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他视线。宋瑜面露赧色,双手背在身后交握,眼睛四下游移,很是心虚。
她 穿着白绫对襟短衫,底下是一条湖绿色织金花鸟纹马面裙。灵动的一双妙目顾盼生辉,长长的睫毛像振翅欲飞的蝴蝶,张开翅膀便能飞到他的心头,将他整个胸腔都 占据。她樱唇微微抿起,让人想起别院里被霍川吻过的模样。谢昌眸色一黯,饶是这样渴望,都狠不下心强迫她,他大抵真的不如那人。
他勉强牵起唇角,一张口才发觉声音涩哑:“三娘还记得大隆寺时,你我二人被抛下一事吗?”
宋瑜不解地乜向他,“自然记得。”
那是她正经头一回与他接触,彼时还对他心生抗拒,处处刁难他,如今想想实在不应该。
“原 本下山的路另有一条,但我却选了艰涩难行的小道,目的只为了与你多接触一些。”他坦言,对上宋瑜诧异的目光,俄而缓缓,“后来我生辰临时改了地方,也是因 为你,我想通你多些机会相处。一直觉得还有的是时间,甚至一辈子能够慢慢陪你,可惜最终打错了算盘,你我始终无缘。”
他背着她下山,教她放纸鸢,最终也没能留住她。
宋瑜讷讷地说不出一句话,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人告白,可惜这个人却跟她再无瓜葛。再多的情意只能埋藏心底,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谢昌靠近她,控制不住地想与她亲近,最后却停在她身前,“三娘上回说要重新陪我过生辰,此话还作数吗?”
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难为他还心心念念地记着,可是他们两人已经没关系了,若再来往……哪有这种道理?
谢家退亲,两家难堪,阿母今日气急,必定不许她再跟谢昌有牵扯。然而一对上谢昌那双戚戚双目,平日的光彩全被哀恸取代,她于心不忍:“作数,只是得让宋琛作陪,不能让旁人知晓。”
谢昌面露愉悦,已是莫大欢喜,“到时候我让人接你,一定教你学会放纸鸢。”
宋瑜被他感染,情不自禁地跟着点头,绽出一抹盈盈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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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吹来晚风,脸上冰凉,宋瑜抬手摸了摸才发觉濡湿一片。她眨了眨眼并未觉得酸胀,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正掏出绢帕擦拭眼睛时,宋琛从一旁蹦到她跟前,“你们两人说了什么?”
宋瑜抬眼打量他,“是你请他过来的?”
他底气不足地摸了摸鼻子,旋即注意到宋瑜湿漉漉的双眸,“怎么哭了,如今婚都退了,你还舍不得吗?”
宋瑜气急败坏地将他推开,只道他多管闲事,“你叫他来做什么,日后见面徒增尴尬!事情都到了这地步,何必多此一举?”
说罢走上台阶,快步往重山院走去。
宋琛疾走两步拦在她跟前,一脸戒备,“你要去哪儿?”
宋瑜故意恐吓她:“告诉阿母,让她教训你。”
果真见效,他是再怕龚夫人不过,连忙好声好气地恳求,“我是为了谁?还不是想问个清楚,怕你伤心难过,这才想着讨一个公道。”他竖起手指对天发誓,“可不是我叫谢昌过来的,他非要见你一面,我顾念着往日姐夫情分便帮了他一把。”
说罢见宋瑜不为所动,她敛低了眸子似被触到痛处,“你们说清楚了吗,他家为何要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