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阿昭抱着沁儿退在一旁。
    傍晚风大,她的裙裾被风吹得扑扑后扬,像一不小心就要飞走一般。
    赵慎蓦然想起阿昭十七岁的模样,娇美得如同一只小辣椒,每日个尽缠着他不放。有时在朝中议事,她若等不及,砰一声推开门闯进来,也不顾朝臣们的囧迫,拉着他的袖子,“慎哥哥,慎哥哥”,非要缠着他快点结束回去陪她。
    其实那时候他心里隐隐是有甜蜜的,一种少时男女间最纯澈的甜蜜,很容易便能满足……可惜后来太多太多的事,却将他心中的欢喜渐渐掩埋。
    他们后来越走越远,渐渐的互相恨了起来。
    ……
    呵,这青桐,总是记仇,不肯放他好过。每出现在一个地方,总要提醒他记起从前。
    “父父。”沁儿蠕着小嘴叫了赵慎一声。
    自从赵慎允许沁儿夜里睡在他与青桐中间,沁儿已经没有那么怕他,不过还是不敢学小公主的口型叫他“父皇”。一岁快四个月了,粉嘟嘟的,俊秀又康健,眉眼之间都是他和那旧人的影子。
    赵慎在门边顿了顿,几步走到阿昭跟前,抚了抚沁儿的小脸:“等了多久?也不知让人布张凳子坐坐。”
    阿昭见赵慎目光恍惚,便指着手中的小汤钵:“奴婢给皇上煲了点粥,一直等皇上不回。”
    “等不住寂寞,你这个样子倒是像她。”赵慎意味深长地凝了阿昭一眼,那长眸中噙着笑,有柔情在缱绻。复又蹙眉作严肃状:“你可知道,宫婢私闯前朝可是死罪?”
    他就是这样的毒药,冷你时如若冰山难以靠近,恋你时连肃颜都是宠溺。
    阿昭不想多看,便将眼睛转去别处。她如今已然擅长做戏,即便不愿遂他的意、装作害怕撒娇,也依然抿着嘴角、假装对他生气。
    赵慎眉间的笑意便有些无奈何,知道她方才一定听去了那些对话。弯下腰将沁儿抱入怀中:“罢了罢了,不吓你。朕累了,陪朕去看一会樱花吧。”
    三月的栖风园里落英缤纷,凉亭内空寂无人,宫婢已退开远远。
    阿昭将汤钵倒出,递了一小碗给赵慎。
    粥香浓郁,而今她连厨艺也已日益精进。
    喂了沁儿一小勺,见赵慎目光痴痴的看,又娇嗔地喂了他一大勺——就像是一个贤淑的良家小妇。
    那握勺的手指葱白纤细,隐隐有旧伤痕,是从前在掖庭受刑落下的印记。赵慎又想起在冷宫看到的情景,那烟雾浓浓中,十七少女着一袭青衫褶裙,蹲在碎石架起的小灶旁煮着米汤……她从前在荣华宫中富贵安逸,几时做过那般粗糙伙计。
    赵慎情不自禁将阿昭的手放在唇边轻吻:“很久以前,朕看不明白她的心。朕以为她不够爱,她的选择,更多不过是因我可以给她安逸。朕便告诉自己,一定要比她心中的那人更加优秀。然而司徒掌权下的赵氏皇族太艰难,朕疲于朝政,渐渐没有精力去哄她……呵,那时候也真是傻,以为再坚持坚持,等到时机成熟了便可以去同她解释,然后弥补回来。然而她却以为朕不爱了,她的心离朕越来越远,她想要的朕给不起,她对朕越失望,朕便越不知如何去面对她。等到给得起了,却又将她逼入绝境……青桐,若我将欠她的百倍十倍偿还于你,你可愿意替她原谅朕,一直陪在朕的身边天荒地老?”
    原谅?……说得轻巧,他欠她的不止是爱,不止是频频落空的失望,还有命,是她腹中尚未成型的骨肉,是司徒家三百条人命的血债。
    阿昭不愿意听这些,绞着帕子笑。
    “呱当——”,手中的碗勺一落,咕噜噜滚去了地上。
    那稀粥散了一地,沾湿了赵慎精致的靴面,阿昭假装弯下腰擦拭,赵慎却将她的手一握,暖暖地包裹进掌心。他的眸狭长,目光潋滟,好像暗藏着什么,滞滞地凝着阿昭。
    阿昭没有应他,只比着手势问:“奴婢一时手拙,可有烫伤了皇上?”
    赵慎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知道她并无心听自己说这些,他心中便有悲凉。默了良久,伸出长臂在她腰上一揽:“青桐,你不要害怕,那样的事不会再重复来一回。载入史册的是她,朕不会给你名分,但你将得到天下女子所不能得到的,你会是朕的妻。”
    阿昭却早已对赵慎没有情义,她并不稀罕他口中的那个“妻”。这世间许多的憧憬都太美好,想要的时候得不到,屡屡的盼望落空,等到真正可以企及了,却已经不再肖想了。
    ……
    老国主病危,大凉国朝局动荡,早先主张和睦通商的四皇子斗不过二皇子冷子扇,二皇子登基为帝,独孤武将军不辞而别。性格泼辣的三公主冷凝霜打听到独孤与青桐的旧事,便吵闹着要求北魏交出青桐。
    赵慎自然是不肯交出,边境乱事又起,寇将军心怀不满,并不尽心除乱。
    朝中大臣们本就怨声载道,既已晓得青桐乃是外族女子,那上书请求驱逐她出境、斩杀她的奏折自是越发纷涌而至。再加姜夷安的小皇子体弱多病,朝局日益动摇——
    所有的起源都因着赵慎不肯册立新后,分明立了寇初岚就可以改变局势,他却偏偏不肯,偏任这局势恶化。
    阿昭想,他大抵是怕像司徒家那般,再被寇家牵制一回吧。否则这样心里缜密冷绝之人,怎可能为着自己一个奴婢倾尽天下。
    夏初多雨,永乐宫中清寂寂的,觉不出一丝暖意。
    沁儿在小床上睡得香甜,脚丫子从被褥里探出来一颗小脑袋,粉团团儿的惹人喜爱。
    偌大的梨花木桌旁只坐着两人,倒有些陌路夫妻的感觉。
    阿昭夹了一筷子红烧排骨,却不慎咬着一片红椒,连忙干呕着捂住嘴。
    赵慎凝着阿昭笑:“她一吃到红椒,样子便和你一模一样。”
    阿昭笑了一笑,偏继续夹起来吃第二口——“唔”,吐得却更厉害了,手势都来不及招呼便扑去了池子边。
    ……
    荣华宫中无人,老太监张德福怀抱拂尘,弓着腰站在高高垂下的帘帐旁。
    发须斑白的太医闭目搭脉,久久的,站起来颤巍巍道:“恭喜桐娘,已有二月身孕。”
    怀孕?不是一直都在吃药吗,如何弄出的身孕?
    阿昭一阵天旋地转,双目红红地瞪着张德福,几句话冲口欲出。
    张德福了然,便悄悄在太医袖中埋了两锭金子,亲自将他送出殿外:“皇上近日颇多心事烦扰,这事儿还请李太医莫要对外言及。”
    “好说,好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24章 风云起
    暗格中香褥涌动,红绸翻飞,男子硬朗之躯轧着娇婉宫婢在榻上拥吻,他将她的腰谷托起,她的手紧箍着他的肩,彼此的墨色长发在翻转间交织,唇齿痴痴汲缠,窄小的空间下只听得一声声勾人心动的嘤咛低喘。
    裕念一来,分不清它到底是爱与不爱,又或者是孤独,只想要将对方刻入骨髓,生不如死生死抵缠。修长手指探入女人纹花衣襟,想要缱绻她的美丽,那指尖微凉,点在肌肤上却让人战栗燃烧。
    “青桐,青桐,本王只有在你这里才能寻见满足……”燕王赵恪抵着阿昭的耳畔,迫不及待地想要从她那里得到释放。
    二十七年清寡孤寂,从未受过女人的半分温暖,旦一开拓了那交阖之路,从此便身不由己地被她沦陷。反倒是赵慎因着朝局烦闷,时常只是将阿昭揽在怀中温柔缱绻,不似一开始的抵死索要。
    赵恪自小纵马习武,身型甚是清伟健朗,他一动情便又重现少年时的霸气。阿昭少腹被轧得生疼,连忙下意识将他的大手阻拦,怕他再往下继续。
    从前都是她主动。赵恪不解,以为阿昭又在嬉戏花样,便继续解着她的衣裳,气息灼灼地勾唇问:“怎么了,不可以吗?”
    阿昭摇摇头,眼中有彷徨。
    赵恪动作一滞,便没有逼她。宠溺地亲亲阿昭脸颊,就势揽着她的肩膀躺倒在枕头上。那热焰在体内冲撞,他默了良久,方才开口道:“前日初岚派人来告诉本王,她已有二月身孕……赵慎从未触碰过她,她从一开始就只有本王一个……本王不能够对她置之不理。”
    一句一顿,一边说一边将阿昭在怀中紧了紧,好似怕她生气。
    “她从一开始就只有本王一个……”
    阿昭身子一凉,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肚子,顷刻却又化作一抹自嘲。
    他其实也是想要留下那胎儿的吧,他也已二十七岁,来日登了基,没有子嗣又如何站得稳脚跟?本就是自己提醒他去和寇初岚续缘,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不是吗?
    赵恪见阿昭不语,以为她不能承受,便又附耳过来:“她等了本王十一年,如今年岁已渐长,这个孩子就是她的命,本王开不了口不要。”
    薄唇贴着阿昭柔软的耳际,对她歉然解释。他这人就是这样,侠骨柔肠,嘴上狠,心地却软,对谁都要顾及周全。
    可这天下事哪里能做得那般周全?
    阿昭对赵恪笑了笑,指尖攀着他硬朗的胸膛,做口型道:“那我呢?”
    赵恪有些不忍心,蓦地把阿昭贴着胸膛抱紧。他的身型经了这半年余的红尘情事,比之从前更增添了成熟与稳重,药草的气息却已经很淡了。
    凝着阿昭澈然的双眸说:“在本王的心中,你是最特别的。你若愿意留在本王的身边,本王便会给你最好的位置。若是不愿意,本王亦会为你安排最安妥的去处。”
    他这样一说,阿昭便晓得他想要留自己的心,也并不是原以为的那般强烈。
    也是啊,留下来做什么呢?寇初岚那样干练的角色,比之上一世的自己不知多出多少智慧,她一定不能容忍自己的存在。阿昭斗不过她,也不愿意沁儿再对谁人屈就。
    这宫闱之中,女人的命运总倒影着一丝悲凉,哪怕荣华如司徒昭,关起门来也依然是凄惶。更何况如今的身份,不过是个罪后的旧婢,是满朝文武都恨不得就地凌迟的祸国妖姬,又何必要叫他赵恪为难?
    “奴婢不该继续属于这里。”阿昭用指尖在赵恪胸膛上比划。
    他穿着荼白的中衣,那宽条纹的衣襟在他肩上松松附着,随着阿昭的动作滑落下来,阿昭便看到他肩上那个深红的牙印。蓦地想起来第一次用青桐身体与赵慎欢好时,在赵慎肩上咬下的那一枚痕迹——
    一个女人,只有对一个男人爱之深恨之切的时候才会下这样狠的力气。她寇初岚,从十四岁等到二十五,青春何堪煎熬。她与赵恪,才最应该相爱。
    阿昭比着手势问:“那么,是到了该收尾的时候吗?”
    “是。一切皆以布置稳妥,朝臣们将再一次谏言要杀你,他若一定还是不肯,那么散失民心之日也就到了。你只需将他困于宫中,剩下的留给本王与寇将军就好。”
    赵恪抚着阿昭白净的脸颊,见她目光痴痴,一低头这才看到自己肩上的伤口。那凤眸中的笑意便有些歉然,亲了亲阿昭的耳际,然后披衣坐起。
    “倘若他为了天下,最后杀了我呢?”阿昭半匍起身子,贴着赵恪的脊背比划。
    “他不会。”女人的娇嫩熨贴在脊梁上,那么的温那么的软,赵恪清宽的肩膀略微一顿,蓦地想起在这间暗格里与阿昭的所有抵死交缠。就是这样一个清净的女人,她引领着他走进那片陌生的丛林,她用美丽吸引着他开垦新鲜的土地。可是他的心思才软,蓦地又想起阿昭跪坐在赵慎榻上的那些起起伏伏……
    赵恪清隽面容上晕出柔情,回转过身来将阿昭一抱:“他那样的角色,猜忌多疑,心思狠辣,本不该这样快就全盘皆散,错就错在对你动了真情。倘若他舍得杀你,他就不会留你到今日。青桐,你不要怕,只需按着本王的吩咐,没有任何人敢伤你半分。”
    就能这样肯定吗?
    自古祸国的妃子最后都是不得好死,不论是远走,还是留在宫中被绞杀,结局总是凄凉。
    阿昭心绪萧萧,拿起桌上的笔墨写了几个字,抿着嘴角笑:“那有劳燕王向寇将军讨些漠北的老酒。”
    “好,我让张德福给你送进来。”
    赵恪走了。
    他的身量魁伟清瘦,大步将将,好像下一秒就要消失在晦暗的帘帐之外。阿昭忽然想起那年在旷野里纵马驰骋的纨绔少年,他咬牙切齿地对她说:“阿昭,我不许你爱他,他什么都给不了你!而我赵恪,却可以让你成为这世间最幸福的女人!
    “阿恪……”阿昭的手不由自己地抚上肚子。
    赵恪回过头,有些恍惚:“青桐,你刚才可是叫了本王?”
    阿昭又想起幼年时戏弄他的样子,那小子顽劣不羁,在她面前却总是没有脾气。
    阿昭比着手势笑:“笨蛋,幻听了吗?”
    那笑容明媚,明明比他小去十岁,怎生得眼中却好似看尽芳华。
    赵恪毕竟不忍心,凤眸定定地看了阿昭一眼:“青桐,你要相信本王。你既是她留下的婢女,本王定然不会加害于你。”
    他认不出她,他的心中已有了对的人,与她并没有灵犀。这次走了,就没有再回头。
    阴影里站着一个漆黑人影,穿一身粗布衣裳,身量高大而魁梧,是独孤武。这个弃甲归隐的大凉第一武士,总是来无影去无踪。
    “三公主想要用你来要挟我,那皇帝不肯把你交出,凉国近日便要以此为借口向北魏宣战。战事一起,天下必然大乱,留在这里,只能是死路一条,你可愿意随我离开?”独孤武冷眉凝视着阿昭,声音低沉,没有温度,好像恨不得将她杀死。
    这情痴,刚才一定看到自己与赵恪翻滚的画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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