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按照惯例,后妃们每隔三日行平安脉,皇帝则是每天都要请脉的。
    “过思伤脾、过怒伤肝。陛下日理万机,思虑过甚,还需静心养身,用药加以调理。”胡太医凝神诊了脉,挥笔写下方子。
    萧慎不耐烦听这些,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这些药吃与不吃差别不大。“先前你说谢才人的脑后的淤血于她有害,若不医治有可能危及性命。朕才命你尽心为她驱散淤血,结果你让她硬生生昏睡了三天!你可知罪?”
    “陛下容禀,臣并未用导致谢才人昏睡不醒的药方。此前她沉醉不醒,多是自身的原因造成的。”胡太医解释道,要是他动了手脚,其他同僚岂是草包,会看不出来?
    “你的意思是她自己不愿意醒?”没有外力导致,自身又没发热,萧慎不信一个人能睡三天不醒。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胡太医顾不上擦,继续辩解:“确是如此啊,陛下。臣今日为谢才人切脉之时,有一个奇怪的发现。”
    “说来听听。”萧慎冷冷地说。
    胡太医迟疑地说:“臣观谢才人之态,不像是神智混沌之人,她应是恢复了神智。”
    半响才再次传出萧慎冷到刺骨的声音,“朕知道了,此事你不要外传,下去吧。”
    胡太医只觉芒刺在背,他打了个寒颤,忙起身出了殿门。
    一直以来最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萧慎都惊异于自己的冷静。
    “呵。”他低低地笑。
    呵护在怀中的金丝雀重新长了翅膀又如何,重新折了就是了。
    她不需要想起其他人,只要乖乖地呆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第18章 母子
    下晌,慈安宫的大宫女碧瑶亲自拿了菜单到尚食局吩咐:太后要与皇帝一同用晚膳,到了哺时把两位主子的膳食都送到慈安宫就是。尚食局的庖厨们不敢怠慢,忙腾出手照做。结果送到其他宫里的夕食都比平日里都晚了些。叫得出名头的后妃还好,那些没靠山没名分的,只有食些没一丝热乎劲的残羹冷饭了。
    有那机灵的借机打听,来送餐的小太监垫了垫到手的东西,什么都漏了出去。
    太后母子共同用餐实属平常,但在这个微妙的时候,谢太后忽然示好,总让人不得不猜测其中的用意。
    萧慎和朝臣们议完关于今年秋试的事,听到谢太后请他过去,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句:“母后的耐心欠佳,估计最近也是不好受了。”
    金福公公站在近前,听了个正着,却没像往常那样插诨打科,视线也没偏移一分,浑当没听见。作为贴身伺候的人,没人比他更能体会萧慎的变化,这位主子今日心情不佳,万事谨慎点好。
    萧慎也没指望有人回他的话,一撩袍子,大步往外走。唱喏的太监尖细地喊了一声:“摆驾慈安宫。”
    坐在御辇里,几乎感觉不到晃动,萧慎面无表情地望向玉华宫的方向,手上无意识地转着左手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泄露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谢太后睡眠不好,听见一点响动就要惊醒。她不喜吵闹,宫殿里永远是安安静静的,尤其是贴身伺候的宫人们,行走间悄然无息,从不交头接耳。往那一站,静静地能站好几个时辰。
    萧慎一进主殿,就听见清脆的鸟叫声。他一挑眉:“母后不是一向不喜这些鸟儿雀儿吗?”
    “皇儿政事繁忙,也不常来,哀家年岁大了,孤老婆子一个,总得找点小玩意儿打发时间。”谢太后现在除了每日上朝,其他时候皆不过问政事,一副惫懒地模样。
    “一听母后念叨朕了,朕不是马上就来了吗?”萧慎可不信自己的母亲真的愿意放弃大权过点清闲自在的日子。他那位好舅舅,最近可忙得很。忙着拉拢大臣们,以备随时给他添堵。
    长长的桌案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菜色,母子两人相对而坐。
    “哀家今日看了尚食局的菜单,发现有不少都是皇儿爱吃的,索性唤了你来,我们一块吃顿饭。”未动筷前谢太后笑说,看着皇帝的神情,宛如一个疼爱儿子的娘亲。
    爱吃的?萧慎的目光越过这些饭菜,倒真没发现有多少是他心头好,“母后有心了。”这顿饭注定味如嚼蜡了。
    食不言寝不语,沉默地用完一餐饭。谢太后还在那似模似样地扮慈母,半天也没说到他想听的,萧慎心里烦腻得慌。母子俩真能交心早就交心了,不想再说些没甚趣味的闲话,“母后嫌没人陪你打发时间,不如朕让许昭仪过来多陪陪您,她说起话来妙语连珠,是个不错的说话人。”
    “许昭仪口才再好,也不能做哀家的解语花。”谢太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皇上应该知道哀家盼得是有个孙儿承欢膝下。”
    “怎么?王婕妤没有带安平过来请安吗?”萧慎故意提起那个病歪歪的公主。
    果然谢太后的脸色不是那么好看了,“安平那丫头,身子骨比小猫还弱,怪可怜的。哀家见一次就于心不忍一次,索性免了王婕妤的请安,让她好好照顾安平,养好了再来。”
    “朕听太医提过,安平只是有些弱症,实则并无大碍,母后不要过于忧心了。”萧慎并不是那么喜欢这位公主,在安平出生后,去看过两次,几乎是刚落座就走。他的态度让王婕妤成了后宫讥笑的对象。隐隐的风声都要传到宫外头去了。
    “那王婕妤、许昭仪之流生得桃腮杏面、身形窈窕,姿色是不俗,但哀家冷眼瞧着,她们不像有福之人。自□□以来,萧家就子息不盛,皇儿也当收收心。”谢太后说。
    “那母后看谁更合适呢?”萧慎含笑问。
    “哀家不是那等迂腐之人,此事自然要看皇儿喜欢。”谢太后顿了一下,“锦仪和锦言都是你的表妹,打小的情分。锦言住在漪澜小筑时,你就常常去找她,哀家看得出来你喜欢她……如今她挪到了玉华宫,你也别与她过分疏远了。”
    “朕是喜欢和她相处。”萧慎眼底划过一道晦暗不明的光,脸上的笑却带着某种说不出的冷漠,“锦言生性单纯,这宫里头,要说对谁不用设防,也只有一个她了。所以朕喜欢找她聊聊天。”
    “如此也好。哀家就喜欢看你们和和气气的。”谢太后笑容不变地道,她也是得了信儿,锦言进宫许久,皇帝确实没做过什么。她不管萧慎到底喜不喜欢锦言,但只要她的侄女没有显怀,这宫中休想冒出什么龙子凤孙!
    反正这些年,不一直这么过来的。
    萧慎前脚出了慈安宫,碧瑶后脚就离了谢太后跟前,须臾回转,“娘娘,陛下往玉华宫的方向去了。”
    谢太后躺在引枕上闭目养神,闻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句。碧瑶拿不准她的态度,沉默地坐在小榻上,给她捏脚。
    窗前的画眉鸟扑闪着翅膀,昂首啼叫。谢太后骤然发怒,榻前的茶杯被她随手甩了出去:“谁把这东西放到这来的?给哀家丢出去!”
    碧瑶被吓了一跳,不敢辩解这是谢太后自己下的命令搁这的,忙让小宫女把鸟笼带了出去。殿内的人大气也不敢喘,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得见。谢太后养尊处优,涵养工夫一向很好,惹恼了她,轻言轻语让吩咐下面的人将犯事的拖了出去,挨一顿板子人没了气儿也就消了,整个过程完全不带一丝烟火气,这次明显是动了真怒,很是少见。
    但谁也不知道谢太后为何发火,皇帝和她谈完话,不也顺了她的意嘛。
    众人战战兢兢地姿态很快让谢太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又重新倒在引炕上,慢悠悠地说:“这鸟儿的叫声听久了腻歪,赶明儿给哀家换一只八哥来。”
    “……是。”
    天际泛起一层薄薄的灰色,灯火星星点点,短短一路,萧慎却觉得磨了许久,直到福云殿的宫门远远在望。
    他眯了眯眼睛。不知道等待他的,是怎样一个谢锦言?
    ☆、第19章 放手
    御驾到了玉华宫门口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再过个把时辰宫门下了钥,除了值夜巡视的,几乎没人走动。毕竟这宫里只有偏殿住了一位寂寂无名的谢才人。
    前朝的皇帝年年选秀,从各地搜刮了无数的良家女子入宫,鼎盛时,后宫美女近万。单单是嫔妃们平日里用的胭脂水粉,只一日的量花费的银子也是天大的数目。为了装下这些美人,宫室都扩建了数次。虽然一多半的女子一辈子没机会见皇上一面,就此老死深宫,但这样的选秀从未停过。
    本朝推翻前朝建立了大齐之后,开国皇帝怕再来出些贪图享受的败家子把家底给败了,废除了前朝年年选秀的制度,把时间改动得灵活了许多。虽然传自今时,许多条条框框俨然已经约束不了皇帝,但选秀的规模再没有像前朝那般倾尽举国之力。
    像先皇那样喜流连花丛之人,也没能把整个宫室填满,到了萧慎这就更不用说了。偌大的玉华宫一入了夜,就显得格外冷清。宫门前两个守门太监等着与人换值,颇有闲情逸致地搭着话,他俩见着皇帝前来,皆流露出吃惊的神色,忙不迭进去通报。
    忙中出错,那边云嬷嬷刚听到声,这边皇帝已经走进来了。室里残留着薄荷脑的香气,谢锦言穿着单薄的里衣,把玩着脂粉匣里精致的钗环,长长地头发披散着,青丝如瀑。红绣手持玉梳一下下给她通发,上好的头油润泽一遍,再梳下去,能顺畅地从头顶滑到发尾。谢锦言的头发是从小养起来的,又黑又密。每晚梳通数遍,既疏通经络、又养护头发。
    “皇上驾到……”,红绣心一颤,手中的玉梳一扭,硬生生弄断了谢锦言一缕头发。
    “疼……”谢锦言惊呼。
    “怎么回事?”皇帝自顾自进了内室,恰巧听到谢锦言的痛呼声。
    红绣这才清醒过来,被皇帝严厉的声音唬了一跳,立马跪下了,“奴婢参见陛下。”
    满屋的人除了萧慎,就只有谢锦言还坐着。云嬷嬷急得不行,小声道:“还不快拜见陛下。”
    用了饭食梳洗过后,谢锦言不耐烦又穿里外几层,只着了最贴身的兜兜,外加一层轻软宽松的缥碧色里衣。反正窗户一关,屋里也吹不着风,云嬷嬷正不知怎么疼她才好,被软语几句就依了她。
    谁知道今晚皇上突然来了……谢锦言窘迫非常,她拢了拢衣衫,转过身屈膝行礼,长长的青丝委蛇垂地。
    往常听到是皇帝来了,谢锦言早就迎了上来,笑嘻嘻地做个万福,皇帝还没叫起,她就没规没距地上前拉着萧慎说起话来。
    今天不同往常,她果然是恢复了神智。心神全被这个“打击”牵扯的萧慎紧紧盯着她,“抬起头来。”他等着看她的反应,是惊是惧?眼神总是骗不了人的。
    一直保持屈膝的动作,谢锦言有些吃不消,她悄悄踮起脚跟偷个小懒,仰起头疑惑地看向萧慎,两人的距离很近,她甚至可以看清他脸上细细的绒毛。萧慎不错眼看着她的脸,一言不发。谢锦言不好意思了,难道她今天除了没着正装,还没洗干净脸?她压低了嗓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唤他,“阿慎?”
    小姑娘的嗓音清正柔和,尾音因为疑问微微挑高,就像对人撒娇似的。萧慎终于有了动作,伸出双臂把谢锦言揽进怀里,在她耳畔低低叫着“阿言。”叫了一声又一声。
    “嗳,我在呢。”本就站的不甚稳当的姑娘一下跌进他怀里,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男人的胸膛这么硬,可怜她先是被扯断了头发,现在又被撞疼了鼻子,一时间,眼泪都出来了。但这时她还顾不上一点小小的疼痛。萧慎不厌烦地叫她的名,那样固执的低喃,她莫名觉得自己不能沉默以对。
    谢锦言一边回应着他,一边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她被拘在他怀里,动弹一下都困难。先不说这个拥抱舒不舒服的问题,现在屋里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呢,他这样把她抱在怀里,多奇怪呀。有什么事,还是坐下来好好说。今天她喝了一种花果茶,余味甘甜,或许他会喜欢?
    奈何萧慎完全没领会她的意思,察觉到她推挤的动作,一使力把人抱得更紧了。这一动可就出问题了,他双臂圈着人,大手放在她的后背上。指尖隔着一层夏衫触摸到她身上的温度。
    萧慎后知后觉地发现两人挨在一起,随着彼此的呼吸,他能清晰的感觉她柔若无骨。这一认知马上让他深刻的了解到自己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是多么渺小无助,火烧火燎的。他不再叫她,呼吸却变得粗重起来。
    喊了数次,他终于不再用奇怪的方式喊她了。浑然不觉气氛有变的谢锦言反倒松了口气。她只当他能听得进去自己说话了,凑近他的耳边,细声细气地道:“阿慎,快放开我,我快呼吸不过来了。”
    说话间,呼出的气息拂过耳,犹如一道香风。谢锦言故意一惊一乍地笑道:“阿慎!你的耳根红了耶。”既然不好意思了,还不赶快放开她。
    萧慎松开了她,可也没如她的愿放人,将人打横抱起,就往里面走去。骤然换了姿势,谢锦言吓得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防止自己滑下去。
    因皇帝未叫起,屋里的宫人还跪倒一片,他们听到零零碎碎的话音,只把头垂得更低,恨不得没生眼睛和耳朵。云嬷嬷后悔极了,她不该心软,姑娘醒了,立时就该给她上课,至少嫔妃至关重要的规矩,万万不该遗漏了。
    床前的帷幔动了动,把众人隔绝在外。
    “嬷嬷?怎么办呀?”红绣涨红着一张俏脸,慌张地问,她们姑娘可是什么都不懂,皇上的动作那般明显,万一……万一弄伤了可怎么办?
    “还能怎么着?”金福公公站起身,笑得小眼睛眯成一条缝,“该退的都退出去,咱们备好香汤候着吧。”
    帷幔内的情形却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眼看萧慎要把她放下,谢锦言的心扑腾扑腾的跳,搂住他的脖子不放,不肯让他得逞,“白日里歇了午觉,我还不困呢。你……你要是困了,我把床让给你也可以。”
    “我要你陪着我。”萧慎哑着声音道。她不愿放开他也成,他抱着人顺势躺下,翻身就想压上去。
    曾经做过的美梦片段不期然涌了上来,多年来只能遮掩的愿望,多年来的求之不得,让他的手指隐隐打颤,心里一个声音不断地说着:就是现在!把她变成自己的!
    不想谢锦言听见他黯哑的嗓音,跟受了惊的兔子一样,动作灵敏的坐了起来,掀开帷幔小跑了出去,对惊愕地云嬷嬷说道:“嬷嬷,皇上好像是着凉了,你去泡一盅姜茶来吧。”说完她又回了里面,坐到床沿边给萧慎盖上被子,“阿慎生了病就该好好休息,我说你今日怎么不对劲呢。”
    被子是今日刚熏过的,沾满了谢锦言身上的惯用的香气,萧慎被这样的馨香包围着,觉得身上更热了。他的额间都是细细的汗,谢锦言见状忙掏出帕子给他擦。
    “锦言不想和我……一起吗?”萧慎一把扯下帕子,咬牙问。憋着的感觉难受得紧,但这远没有他在谢锦言身上感到的抗拒更让他难受。
    她不是个痴儿,她明明已经恢复了,刚才还在那么亲昵地喊他,用信任地眼神望着他。
    现在却依旧装痴傻以期躲避自己!
    “阿慎……”谢锦言被他控诉的眼神震住,嗫嚅:“你怎么了?”
    “朕怎么了,朕也不知道。”没听到想要的,萧慎的心慢慢沉下去,身上那股难以消却的火气一下子褪的干净,他掀开被子,起身走了出去。
    他是皇帝,只要他想,完全可以逼迫她做任何事,不用顾忌她的意愿,但他回想起她恐惧的表情,竟是不忍了。
    他竟然还是不忍伤她,就如同她的心里还是没有他一样。
    “你站住!”谢锦言扬声道。是他尽做些奇怪的举动,用那般要嗜人的眼神看着她,让她感到心慌害怕,本能地想保护自己。现在反倒是他一副灰心丧志的模样。她都还没生气呢!
    萧慎当没听见,自顾自的往外头走。拉又拉不住,情急之下,谢锦言从他身后把他抱住。他身子一僵,脚步终是停了下来。
    见他停住,谢锦言便松了手,他却是眉心一拧,又要举步离开。谢锦言赶紧抱住他,这次不敢放手了。
    沉默蔓延开来。
    过了好一会儿,外面候着的人仿佛都消失不见。她把脸靠在他的背上,闷声道:“我手酸了。”
    “你可以放手。”他语气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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